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好人顺业 □ 陈新民

定西日报 2017-05-21 15:34 大字

我调北京前夕,带省人口委工作组到玉门考核。顺业是市人大常委会主任,牵头接待。他身着笔挺的米色西服,胸前飘着宝石蓝领带,凤眼微眯,虎牙闪闪,笑意俊朗。工作之余,我俩闲聊起家事,他说快退了,退后要定居酒泉,在金塔、玉门中间,走那都方便。

顺业退休不久,竟遭遇车祸。噩耗传到北京,我心如刀割,当场泪奔……

很久以前的一天,学校组织我们看宣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幻灯片,有两幅图片给我印象很深:一是着色照片(当时没有彩照),农家小院里,一个中年汉子面向两个男女捧着一床棉絮。画外音解说:这位大队书记给当兵的大儿子办婚礼时,曾收过这家社员送的一床棉絮。“社教”运动开始,大队书记接到在酒泉中学读书的二儿子来信,思想觉悟提高了,上门给当事人退还。另一幅黑白照图片,拍的是信笺,钢笔字非常工整流利,画外音解说道:这是酒中学生给父亲的信,要父亲认真学习党的政策,检讨自己的问题,退赔多吃多占……

我回家说起这事,父亲说写信者是金塔学生王顺业,学习勤奋,语文成绩拔尖,钢笔字、毛笔字写得尤其好。别人从人群里给我指认顺业——发梢垂额的“黑桃尖”发型,疏眉凤眼,憨憨地笑着;毛蓝布制服罩在手工做的棉袄上,鼓鼓囊囊,一看就是农村来的同学。

依我后来对顺业的了解,拿私人信件上幻灯片(相当于今天的电视),演绎一场政治秀,不会是他的本意。谁都知道,顺业是本分低调的人。事实上,幻灯秀的策划者受益者,正是他的班主任,一个思想极左、奇招频出的老师。

我和顺业走到一块,缘于“徒步串联”的兴起。那时,我12岁,很想出去“经风雨、见世面”。父亲给我选择了高三学生组建的“挺进长征队”。父亲说,这些大同学都是人才,要我跟起好好学习(果然,挺进长征队的11个人里,出了两位全国先进教育工作者、两位市级优秀教师,出了知名法律专家、地方史专家,主政一方的官员,还有央企总部的领导……这是后话)。我们一行带大皮帽,打着裹腿,携手并肩走过风沙弥漫的河西戈壁,走过黄土干裂的陇中山地。一路上,顺业像大哥哥(他长我7岁),事事处处关心我,出发时帮助我打背包,走累了帮助我扛行李,到接待站敦促我烫脚。在最寒酸破败的接待站,冻得睡不着,我俩合盖两床被子“打通脚”。

长征队里,顺业人缘最好。他打量别人时,投去的是含笑的目光,让对方感到无言的熨贴;与人言谈,他没出声气已显笑容,先给人以温暖和煦。谁有困难,他更是积极援手相助。

在无数年轻人养成“造反派脾气”,对人动辄“横眉冷对”的年代,像顺业这样的谦谦君子确实少见。“长征”以后,经过几年阴郁的岁月,我记忆里存留的亮点已经不多,而顺业的微笑一直在我内心深处明净闪亮。

高中毕业后,顺业回金塔县老家务农,不久就被推荐到地区“五七”红专学校参加师资培训。他字写得好、文章也好,县革委会把他选调到文教组(即以后的政府文教局)。我师范毕业到金塔工作时,他已是文教局的主要“笔杆子”。

我在金塔县革委会规划办公室工作期间,顺业已调进县委组织部。我俩的办公室相距不过百米,来往方便得很。当时纪检委没有恢复,他在组织部负责干部纪检监察工作。有次去他办公室,我随手翻开桌上的卷宗夹,里面有几页下面公社报来的审问某村支部书记的笔录,录的是围绕男女所谓作风问题的问答。现在回想起来,主审者很可能有某种变态心理——形成的上报材料重叠着不少与办案定性无关的、赤裸裸的性行为描述,还有对当事人的性体验追问。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类文字,面烧耳热心跳加快。顺业进门看见我窘样,啥也没说。但从此后,我再进他办公室,他会把桌上的案卷收起,笑眯眯地说:“新民,你不会生气吧,这是党内文件,有规定……”

多年后,我已当了父亲,顺业才对我说:“新民呀!那时节你还是个不知男女房事的瓜娃子,那些个笔录,可是超强腐蚀剂,不看为好,是不是?”

在规划办公室,我的主要工作是描绘一张张想象中的农村繁华远景图,还负责管理十几个从各单位和乡镇抽来的女讲解员。大家都20岁上下的年轻人,在一块工作又唱又说够热闹,有人说我像娘子军的党代表。一天,顺业又笑眯眯地来找办公室我:“新民,老革命(指我们规划办主任,陕甘宁边区出来的老公安)问我,小陈在漂亮女娃伙里画画,可别像文工团的那个谁,弄出些啥荤事儿(绯闻的意思)。我向老革命做了保证;不会的!我说小陈受的家教好,虽说岁数不大,但人很把稳。请领导放心。”顺业借他和主任的对话,巧妙地告诫我要拉好男女交往警戒线,又不忘照顾我的自尊,可谓用心良苦。

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顺业神秘兮兮地打电话叫我:“有本书你只能在我办公室看……”那晚,我俩照例“打通脚”。我朝着有台灯这头,捧起苏联作家柯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么》再放不下,夜里,顺业几次起床拾掇炉火,我竟然毫无印象。后来,还是躺在他床上,看过《叶尔绍夫兄弟》,看过伊凡·沙米亚金的《多雪的冬天》。

这些内部刊印的所谓的“灰皮”书,是发给县级以上领导批判苏联修正主义的参考读物,在社会上是禁品。县委书记杨柱基农民出身,不看这些,他把书撂给顺业,于是才有了我的机会。因几本“内控”的苏联作品,顺业带我走近久违的文学。让我获得一次次精神大餐,体验了“雪野拥被读禁书”的新奇快乐。顺业非常喜欢书中那些有理想、有正义感、有爱情故事的青年男女,羡慕他们丰富多彩的青春,他甚至能背诵书中主人公的一段段精彩对话。相比之下,我们的生活很是苍白。文化园地一片荒芜,金塔书店卖的小说只有《艳阳天》。

1990年中秋,我被省委组织部下派高台县委任副书记,准备上任的日子,顺业正在兰州大学参加省政府主办的分管经济副县长学习班。一连几天,他晚饭后就转到距兰大不远的我家,每每谈到深夜才离去。他任金塔副县长之前,当过县委经济工作部副部长、政研室主任,论县级层面的工作,他是专家。他把自己的体会收获及经验教训和盘托出,让即将“空降”的我受益匪浅。

我在高台县委主管政法、后来又加上城市经济。顺业在金塔县政府也分管经济工作。高台、金塔两县接壤,都是隔壁沙漠环绕的绿洲,自然环境、矿产资源、开发程度、面临困难非常相似。县里的工作,面对情况千变万化,有些突发问题,一些纠结现象,恰恰是文件里没规定,书本上没反映,一般关系的人又不愿谈论的。那几年,我和顺业探讨的重点正在于此,俩人推心置腹的互动中,新的工作思路,工作方法形成了。可以说,我们各自的决策里,融入过对方的经验和智慧。

对顺业的克己奉公,勤勉细致,朋友们多有感触,比如,每次大家聚会,他总姗姗来迟,先以魅力十足的微笑致歉,然后为自己的迟到做一番冗长解释。于是,你会了解他是怎么把手头工作完善了,怎么把下一步要做的事梳理的井井有条,然后才出门的。同学们开玩笑说他“重业轻友”,话中更多的当然是敬佩。

顺业向来老成持重,甚至让人记不得他年轻时的青葱稚嫩。上了年纪后,他光洁的额头上看不到一点皱纹,又让人感觉不出岁月在他身上的流失。

我想“笑容可掬”这个词儿,好像是为顺业量身打造。无论是文人书生,是领导干部,是普通市民,是上访群众,凡和他交往过的人,都有同感:顺业的微笑,豁达、诚挚、清澈、温恭,有真情饱和度,有恒久感染力,一经面对难以忘怀。

……转眼快十年了,顺业离世带来的痛苦渐行渐远,他留下的微笑,一直温暖在我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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