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之石 牵着骆驼去上班
□ 张传旭
如果让我选择一种动物与我相伴，我会毫不犹豫地选骆驼。我出生在海边，以前从没见过骆驼。是否在某个动物园见过？毫无印象。第一次见到骆驼，是在敦煌的鸣沙山。天还不亮，月牙西悬，迷迷瞪瞪地跟大家一起，骑上了骆驼。至于怎么骑上去的，也都没什么印象了，有人牵着，慢慢悠悠地在沙漠里走，很平稳，很温柔，坐着很踏实。还没过瘾，就到了，很不情愿地下来了。
就骑过这一次，实在是平平常常的一次，却让我对骆驼一直念念不忘，割舍不下。很奇怪，骆驼在我心中，超越了所有其他动物，成了我的他，不，是你。
你随时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出现在我的面前。上班临走的时候，我常常感觉到你就在楼下，在树下趴着，等着我，我们一起去上班。我不会骑着你，我会牵着你，我们一起走。实在累了，如果你一再坚持，我也不推辞，骑你一会儿。你还有两个孩子，两个小羊驼，对，不是小骆驼，是羊驼，领养的，但比你自己亲生的还亲，我也拿他们当自己的孩子一样。一前一后，我们一起去上班。肯定要迟到的，干吗不把上班时间改后半小时？
车，你不用怕，它们有它们的道儿，它们没时间理你，它们很忙，它们在和时间赛跑。真是笑死了，和时间赛跑，一想到这句话，我就禁不住笑！你笑起来什么样子呢？我还从来没看过，你笑一个，笑一个我看！
究竟是你的什么吸引了我呢？我一直不明白。温柔？温柔的女子为什么不能吸引我呢！稳重？石头都比你稳重。慢性子？我最不能忍受，娘娘们们的，非打起来不可。是爱吗？我们之间完全没有情欲，纯洁无瑕。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一定是你那张脸，单纯的，无辜的，古怪的，萌萌的，可笑又可爱的脸。是这张脸，让我充满了无限的信任。一定是信任，生出了爱。
你那张脸，不就是我天天面对的我的学生们的脸吗？看起来傻傻的，直直的，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一点也不懂别人的眼色。都是木头人吗？你们都三千岁了吗？我有时禁不住发火，拍桌子。转眼一看到他们的表情，又禁不住地笑。看他们一脸萌样，无辜而单纯，单纯还不就是傻嘛！又气又笑，我的活宝啊！
活宝也有让我吃惊的时候，在人山人海的礼堂里，面对权威，他们会提出最简单、最坦率的问题，像《皇帝的新装》里的孩子。面对那些假冒伪劣的学术混子，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会拂袖而去，理都不待理的。一点也不给面子，半点圆滑都没有。我又禁不住要骂，再看看他们的脸，分明是一张张堂吉诃德的脸，古怪而坚毅，目光刚直，黑白分明，即使是风沙弥漫，也容不得一粒沙子。我怎么骂得出口嘛！
所有这些表情，我都熟悉，都喜欢，都让我心醉。但我总觉得，这还不是全部。冥冥之中，最让我着迷的还不是这些，我还不满足，一定还有什么东西隐藏着。
先不管这么多了，我们总得先吃东西才行，吃饱了，才能继续上路，是吧？吃，是我们的哲学，这不同于古希腊，也不同于两河流域，《周礼》里边讲建国，先得安排吃的，大人物就是英明。骆驼刺是不能再吃了，那太难吃了，又没有营养。我给你准备我们老家最好的铺拉秧子，只薅最嫩的芽，嫩绿嫩绿的，要大清早去薅，带着露水，吃起来脆甜脆甜的，保证你爱吃。你的驼峰一定会长得又挺又大，成为所有骆驼里最性感的。
你要是想沙子了，我只能带你去海边。我们这里只有海边有沙子，你一定没见过大海，哦，这可不是湖，也不是海子。海要比它们大很多很多。这是海浪，不用怕，它们自己会滚回去的。远处那是帆船。帆船就是舟，人们不是说你是沙漠之舟嘛！看见了吧，远处漂在海上的就是舟，就像飘摇的树叶。你这个舟，多稳啊，永远让人安心，就像躺在摇篮里。哦，海水可不能喝，来点啤酒尝尝吧，我们这里盛产青啤，我给你弄一桶，喝醉了，我们一起迷路，一起逛街，看，满街的大长腿，细长脖子，都比不上你的腿长，比不上你的脖子长。
想起来了，你不会迷路，从没听说过有迷路的骆驼。千万年来，人们是靠你，才能从无边的沙漠中走出来。沙漠中是没有路的，但你走过的，就是路，在无中，你能划出一条线，有。你，就是路，怎么会迷呢？
我有过从不迷路的体验。整个世界的骨架是那么清晰地显示在你面前，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鸿飞那复计东西，茫茫雪原，我一个人走在上面，我所来处，道路那么清晰，我所去处，道路是那么宽敞。
那年，寒假之后，逼近春节，整个华北平原下了一场大雪，火车票已经买不到了。过了好几天，好不容易买到一张长途汽车的票，还要倒车。那一夜，车外明月高悬，照着我们的车在雪地上缓慢地前行，我的心像那明月一样明亮、安定。所有的家人都提心吊胆，我就是那么安心，车，大地，雪夜，那么寂静，那么平安。天下的路，人生的路，是那么清晰可见，那么平平安安。
转车时，我毫不犹豫地帮大家拿行李，他们却惊恐地拒绝了，把行李从我的手上夺下来。
我一时愣住了。
我的脸很可怕吗？我是不是长了一张骆驼的脸？从一堆人脸里面，忽然探出一张骆驼的脸，哇哦，人们吃惊地散开。
那一瞬间，从我的脚下，裂开了一道长长的深不见底的沟壑，那深渊下面，分明就是地狱。那一刻，我窒息到好像没有了空气，心，凝成了冰雪。
我，又迷失在人间。
你从不迷路，有人说是因为你有驼铃。
有一次我在庙里听到一种特别清脆的声音，只一声，就能穿透整个寺庙，穿透对面无数的山，肯定也能很清晰地传到印度去，那铃所来的家乡。我请主持在印度为你量身定做这样的铃，它一响，就能传到沙漠的尽头，你的家人就能听到你，你们就能在一起了，你就不会想家了。
没有驼铃以前，你会迷路吗？驼铃是人造的啊，你是因为人，不会迷路的吗？
绝无可能。
看看眼前的人来人往，就像那些车，和时间赛跑，却没有目的地。他们跑啊，加油啊，拼命踩油门，他们要去哪儿？
哎，你们开这么快，是要去哪儿啊？
不知道啊！大家都这么快，不加油，就落下了。
去哪儿？天知道。
不，你知道！你永远清楚，你不说，是因为你最清楚。你清楚，所以，你不急。你那呆若木鸡的目光，能穿透一切。穿透漫天风沙，穿透古城遗址，穿透过去未来。
你不会迷路，你的步履多么坚定，多么肃穆，多么泰然。风沙吹过，会有苍凉的回声，那回声里，所有的曾经发达过的文明相互呼应。那回声里，分明能感觉到渭城朝雨的湿润，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杨柳依依，和大家一一拥别。
又一个亿万年过去了，空蒙的沙漠里，从深处传来了清脆的铃声。这是最动听的声音，最美丽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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