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收古董
【编者按】
近年来,随着藏传佛教在内地的传播及其信众的增长,各式藏传佛教相关的法器、艺术品、佛像等也开始被信众所喜爱和收藏,进而进入了古董商们的视野,九零后的韩潇,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参见《九零后收藏家韩潇:我为何热衷于少数民族面具的收藏》,澎湃新闻2017年3月24日)。每年,他都会数次前往西藏,从当地藏民手中求购佛像、经书、面具、擦擦等古董。这一次,澎湃新闻的记者与其结伴而行,前往西藏阿里地区的札达县,这里是曾经盛极一时的古格王朝的腹地,时至今日,仍旧有大量兴建于公元11世纪的佛寺和宫殿遗存。本文为此系列的第一篇,且看韩潇如何从藏民手中“请”来古董。
古格王朝
从拉萨到札达,直线距离有近1200公里,搭乘班车前往,需要接近40小时。
蓝色圈出部分为札达县
冬日的阿里高原,气候寒冷且含氧量低,因此游客也少。要想以较为低廉的价格淘到宝贝,当然得和人群错开。
说起阿里地区,乃至整个藏传佛教,都不能不提古格王朝。
而古格王朝的历史,又得从吐蕃王朝说起。
政权总是需要意识形态的背书,在吐蕃的历史上,本土的苯教与印度传来的佛教一直暗中角力,互为死敌。在其鼎盛时期,吐蕃控制了整个西藏高原。但到了9世纪,吐蕃开始走向衰落,统治集团内部更是严重分裂。根据曾任中国藏学研究所所长的川大历史系教授霍巍在《古格王朝》一书中的记载,公元841年,支持苯教的末代赞普朗达玛发动政变上台。朗达玛一上台就下令禁止佛教,杀害僧人首领,强迫僧人还俗,关闭寺院,捣毁佛像,史称朗达玛灭佛,藏传佛教的前弘期也由此终结。
这自然激起了藏地僧侣的反抗,公元843年,朗达玛被僧人刺杀,吐蕃王朝崩溃。起义的民众和僧侣对王族成员大开杀戒,朗达玛的孙子吉德尼玛衮眼见大事不妙,便率领部下逃亡到了西藏海拔最高的阿里地区,娶了当地部落首领的女儿为妻,建立了政权。吉德尼玛衮临终前,将王国一分为三,如今的札达县,即第三子德祖衮的封地,是为古格王朝的开端。
古格自开国之日起,便以佛教为立国之本,在其境内广建寺庙,并多次派遣僧人前往印度和克什米尔地区取经及译经,终于使得佛教在藏地再次复兴,开启了藏传佛教的后弘期。
古格王朝遗址 本文图片如无说明,皆由澎湃新闻记者熊丰拍摄
十七世纪上半叶,古格王朝突然倾覆,从此消失在一切史料的记载中。古格王朝遗址,直到1985年才有第一次的考古发掘,而在以札达县为核心的阿里地区,还有大量不为学界所知的古格王朝时期的宫殿和寺庙遗存。于喜马拉雅艺术的爱好者韩潇而言,古格就是他的敦煌,札达就是他的藏经洞。我们的这趟旅程,就是为了去寻找一样名叫“古格擦擦”的东西。
韩潇收藏的古格擦擦 形象为文殊菩萨 供图 韩潇
方便的修行法门
擦擦是梵文音译,有“真相”或“复制”之意,是藏传佛教所特有的一种小型脱模泥塑。擦擦的制作最早也起源于印度,正面印有小型佛像和佛塔,和佛经、金铜佛像一起来用来装藏、填充佛塔和大佛像,属于佛教中造像功德的一种。制作和供养佛像及佛塔,被认为是可以积德免灾。
最早的阿里擦擦制作于公元11世纪,这一时期的擦擦大多由高僧大德亲手制作,擦擦的背面往往都有手印。这意味着高僧的法力被注入泥胎之中,擦擦由此便有了灵魂,而佛塔也因被擦擦填满而具有了灵气。于当时的藏民们而言,这也是一种最方便、最廉价且最普及的礼佛之法。
之所以说“擦擦”是一种方便的修行法门,首先在于用泥土和模具制造佛像和佛塔,价格较为低廉。与之相对应的是金银铜等材质制作而成的佛像,他们的制作费用远非一般老百姓所能承受。其次,用泥土雕塑而成的佛像,更能表现出藏民们朴实的信仰。
根据韩潇的介绍,早期的古格擦擦基本沿袭了印度和克什米尔的造像风格,和汉地佛像的造像迥异,因此也最有艺术和收藏价值。后期的擦擦同质化程度越来越高,工艺和审美水平都比不上早期。
“擦擦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给佛塔等遗址断代。比如我们在阿里的路边看到一个已经严重破损的佛塔,那我们怎么知道这座佛塔是何时建造的呢?最便捷的一个方法就是看佛塔里面的擦擦。因为同一个造型样式的擦擦,基本是同一时代制作的,每个时代擦擦造像的主题都不一样。只要拿这些擦擦,去和其他我们已知年代的同一造型的擦擦去对比,就能知道这些擦擦的年代,进而知道这个塔的年代了。”
韩潇说,自己收藏阿里擦擦,从感性上来说,是被它的造型之美所打动;而从理性上来说,则是看中了它的升值空间。
韩潇收藏的擦擦 形象为金刚持菩萨 供图 韩潇
“擦擦在欧洲被定义为微型雕塑,在各类文物中,造像类的一定是最好卖的,所以佛像乃至一个佛头在拍卖市场上都经常能拍出天价。但是到现在,基本上你已经很难淘到老的佛像了,古玩这个行业,就像能源一样,资源是会枯竭的、不可再生的。现在意识到擦擦价值、收藏擦擦的人还不是很多,但等再过些年,市面上再难买到老佛像的时候,擦擦作为一种造像,它的价值就会显现出来了。”
韩潇说,阿里擦擦最早进入收藏品市场,是在十几年前。兴建于公元996年的托林寺周边的佛塔被盗掘,一批阿里擦擦流向了市场。汉地的收藏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美的微型佛雕,因此最初单个擦擦就能卖上万元,后来随着擦擦持续不断地流入市场,价格也随之走低。目前,市场上一个擦擦的价格从几百到几千元不等,但从藏民家中收购,则便宜了许多。一买一卖之间,利润不薄。决定一个擦擦价格的,首先是造型的稀少程度,其次是造像本身的美感和工艺的复杂程度。当然,擦擦的保存完好程度,也同样重要。
然而,从藏民手里收购擦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请”来擦擦
西藏的文物分为两类。一类是藏民自己的传世物品,在拉萨老城区的冲赛康,你经常能看到一群藏民聚在一起,互相交易藏刀、藏筷、天珠等老物件。至于家中的佛像、擦擦之类,属于信仰范畴,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拿出来交易。
另一类叫“坑货”,顾名思义,从各种“坑”(遗址、洞窟、寺庙、佛塔)里挖出来的,市面上的一些佛像、唐卡、经书以及擦擦都属于这一类。对于这类渠道获取的文物,藏民觉得有违戒律,万万不可。国家也有明文禁止,前些年一伙康巴藏民伙同当地藏民在札达盗洞,挖出了一批唐卡,被当地警方抓获后定了重罪。
两条路都被堵死了,韩潇该怎么办呢?
只能从当地藏民家里“请”。
札达一带的居民,家中或多或少,都有一定数量的擦擦。
称霸了阿里高原六个世纪的古格王朝在十七世纪上半叶突然消亡,留下了一座座废弃的宫殿和寺院,好似溥仪仓皇出宫,紫禁城里依旧留下了大量的珍宝。之后的几百年间,绝大多数的当地居民都寄居在这些曾经的宫殿、礼佛库和庙宇内,而里面所存放着的佛像、经书和唐卡,在西藏和平解放,藏民下山住房后,也被当地居民小心翼翼地带回了家,精心守护着。
韩潇已经是第三次来札达,通过朋友的穿针引线,认识了桑吉。
桑吉是札达当地人,平日里在拉萨做着小本买卖,知道我们要前来收购擦擦,特意从拉萨赶回来。
我们和桑吉约好在札达最热闹的一条街口碰头,可我们等了许久,却并不见人。打电话过去,桑吉说改在另一条路上的一家商店门口见。
如约来到店门口,韩潇和桑吉互相认了出来,桑吉看上去五十岁出头,微胖。我刚想伸手去打个招呼,桑吉却转身就走。“擦擦对我们来说是文物,但对藏民们来说,是礼佛的敬物,出售擦擦,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桑吉应该是不想让别人发现他和我们有这种交易。”韩潇解释道。
桑吉带着我们在札达县城里穿行,我们则知趣地保持着距离,终于他在一幢建筑前停下,使了个眼色,让我们在门口稍等。
“我先进去看一看,如果我父亲在的话,你们就明天再来。”片刻之后,桑吉从屋里探出头来,示意我们进去。
进到屋内,桑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拉上了窗帘。
据韩潇介绍,桑吉的手中有数千枚擦擦,而目前市面上能见到的许多擦擦,也都是经由桑吉处流出。对于擦擦的来历,桑吉讳莫如深。
桑吉从卧室里拖出五个大纸箱,每个箱子里都装满了擦擦。款式各异的擦擦们被餐巾纸包裹着,需一层层地打开,才能一睹真容。
桑吉在拆封擦擦
韩潇原本与桑吉商量好,要买某个版型的擦擦一百件,然而事到临头,那个版型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五箱擦擦足有近千枚,每一个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桑吉开了数百个以后,终于找到了那个版型。
“这一箱剩下的都是你要的那种,你一起打包买了嘛。”桑吉对于不断地开封和打包,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那不行,我怎么知道里面是不是都是这个品种,而且万一品相不好呢?”韩潇坚持要一个个地开封确认,桑吉想了想,允了。
在收藏这件事情上,韩潇是一个绝对的完美主义者,上百枚擦擦被他一一拆去包装,打着电筒仔细地凝视。他将看得上的放在桌子的左侧,不合要求的则搁置在右边。眼见右侧的擦擦越堆越多,左侧的擦擦数却并不见长,桑吉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被挑选出的擦擦
“不能这么挑,不能这么挑,你打开了这么多,我还都要包回去,你走吧,我不卖了。”说罢开始把已经拆封的擦擦再次打包。
眼见要空手而归,韩潇只得变通:“这样,我挑20个买吧,一个300。”
“20个太少了,300太便宜了,不卖。你走吧!”
“那我要40个吧,一个500,不能更多了!”
桑吉打包到一半,停了下来,“好吧!”
挑足四十个擦擦足足用了三个小时,我们到桑吉家时窗外还是阳光灿烂,此刻已是暮色低沉。
“你挑的太久了,40个太少了,你挑60个吧,40个我不卖。”
“刚刚不是说好了的嘛,你怎么就反悔了呢?”
“你挑的太久了,这么多个擦擦,我还要一个个再包回去,我亏大了嘛,40个,不卖!”
“那我一个也不要了,这笔生意咱们不做了。”
然而就在此时,桑吉家的门开了。
一脸惊恐的桑吉抓起身旁的两张报纸,努力遮盖住桌上摆着的擦擦。
“阿爸!”原来是桑吉的d儿子回来了,二人长出一口气。
“行吧行吧,你拿40个走吧。”时间已晚,桑吉也怕夜长梦多。
从桑吉处购买的擦擦 形象为观音菩萨 韩潇供图
意外之旅
在札达的一周时间里,我们穿行在古格王朝的各个遗址间,即是为了从各处藏民家里“请”擦擦,也顺道访古,而扎西则是我们的向导。
扎西是日喀则人,三十五岁左右,十多年前来到札达打工。平日里扎西的主业是经营他的小超市,主要兜售从尼泊尔进货而来的衣服和食品。但实际上,这只是他庞大的商业活动的冰山一角。
在札达当地,大到哪有古迹,小到谁是干什么的,谁家有些什么宝贝,他都“门儿清”。
探访古迹的途中
某日我们在一户与扎西相熟的藏民家收擦擦,临了正要上车,一位藏民却跑来拦住我们,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顿。
“他好像是说他有上千个擦擦,只要你愿意给他几千块钱,他就把擦擦都给你。”扎西翻译说。
扎西(左)与另一位号称有上千擦擦的藏民,韩潇摄
“好像?”
“他说的是我也不知道哪里的方言,我也听不太懂,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那就去看看呗。”
一阵颠簸之后,我们来到一片已然垮塌的佛塔前,走近一看,破损的佛塔内部,全是擦擦。上千枚擦擦静静地躺在那,像魔戒引诱咕噜一样,诱惑着韩潇。
路边一处废弃的佛塔,里面满是擦擦
“不行,塔里的擦擦是不能捡的,这是违法的。而且你看这些擦擦,如果是自然散落的话,不会这么整齐,现在这样,明显是被藏民们收拢并归置在一起。”
“你说这些擦擦,是你自己的?”韩潇转过身,问给我们带路的藏民。
几番曲折下来,我们才明白,原来他以为带我们去看擦擦,我们就要给他几千块作为费用。扎西也没听明白他的方言,于是弄巧成拙。我们只好给了他一千块钱,打发他离开。
“不过也好,所有文物都是有他的“context”(背景信息)的,擦擦也不例外。其实,什么样的佛塔,装藏哪几种擦擦,都是有严格的讲究的,这是藏传佛教仪轨的一部分。擦擦一旦被从原始环境中拿出来,它就再也没有这些信息了。只有让这些擦擦留在它们的原址,才能最大程度地还原那个时代的信息,比如建塔的年代,当时人的信仰状况乃至教义的演变等等。像刚才那样,能看到最原始的擦擦装载和组合的信息,是极其难得的。”韩潇说。
韩潇和擦擦
在藏地收文物,恶劣的自然环境、交流上的困难、思维方式的不同以及价值观的差异,都是古董商们所必须面对的考验。除此以外,要想将这些几百乃至千年前的泥质佛像,完好无损地带回千里之外的上海,也绝不是一件省心的事儿。在扎达的最后一夜,韩潇通宵未眠,将此行收获的百余个擦擦一一打包:先用餐巾纸裹好,再用胶布固定,最后小心翼翼地放入装有泡沫的纸箱中。
几次入藏,韩潇已经收藏了数百枚擦擦、经书、面具和玛尼石等各类宗教用品。“和这些上千年的法器生活在一个空间里,你有碰到过什么灵异的事儿么?”我问。
“你还信这?都是心理作用自我暗示自我安慰嘛,宗教的本质不就是这样?祈祷啥的,不就是渴望不劳而获么,我从不信这个。做我们这一行的,算是彻底“去魅”了,我是个无神论者。”
在西藏的最后一天,我们同去了大昭寺,在文殊菩萨像前,韩潇和其他前来朝拜的信徒一样,双手合十,闭目敬虔。
“你不是不信的么?”我问。
“大家都拜,我也拜一下嘛。”韩潇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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