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版图书】 秦腔之声

甘肃日报 2018-03-13 08:02 大字

□王倩

翻看自己编校的几本书时,突然感到了从《明清秦腔传统曲目抄本汇编》这本书中发出的不绝之声。这声音,跌宕起伏之中,音韵铿锵,情思绵远,义理状盛。

这声音所带的情感让我想起了我的祖父。某个午后,他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斩秦英》一边应声唱和,声音带着温纯的睡意却有决绝的不屈,如水遇到水,火引诱火,不怕天地议论。这声音也让我想起了我的祖母,某个清晨,她一边往墙头晒连穗的谷子,一边轻轻地哼唱着《三娘》,声音像吸足了阳光的谷物,微晕、饱满且富有生命力。这声音又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某个晚上,借着半弯月,他吼了一嗓子《翠翠》,声音好像舒放的星子,在夜空中闪闪发光,令群花褪色,蛙鼓闭音,鹰隼藏声,树蝉自动割喉……这些声音的汇聚、交融,让我终于明白,这套书唤起了我的乡愁,也唤起了我手掌上膨胀的耕植之欲。它们将我逝去的父辈、祖辈、祖祖辈凝聚着幸福、悲痛、正气、欢乐的声音与腔调,穿过几千年的时光厚壁,掀过累累黄冢上掩盖的厚土,聚在这书上,通过一幕剧、一句台词,甚至一个字,冲进我灵魂深处,最终沿着贲张的血脉绵延输送,窝在我的喉咙口,哽咽难出。我把这秦腔之声理解为母音。

也许,发出它的先祖因为渺小无名,失去了姓名、面容、声音与姿态,甚至失去了自我。但是,他们的歌声及歌声中的故事被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故事中的生旦净末丑,便是他们自己。他们用这种方式找到了自己,也用这种方式与作为子孙的我们重逢,以眼认眼,以声还声,发肤相认。

唯有先祖歌声中的故事足以歌泣时,我们的歌声或故事才足以歌泣。我选择从这套书的某扇窗往外看,对聚集西北一带先民的歌声怀着全体吸纳的渴望。我想,这声音之所以动人,在于它以海域般的雅量吸纳了每一代人颠沛流离的故事,合撰成一部传奇。

曾经,我的先辈整理行囊,携带家眷,开始数百年沧桑跋涉。几番烽火燎烧,焦了家园,毁了屋舍,荒了庄稼,枯了树木,没了坟墓,但唯有这声音、这腔调,随着他们的迁徙而迁徙;也是这歌声赶走了沿途怒吼的野兽,驱散了黑夜,治愈了饥饿带来的恐惧,拨开了山林封锁的寂寞,直到他们安定下来,落地扎根,歌声在新的家园上方又随炊烟缭绕。

我羡慕他们天宽地阔皆收在喉咙之间,最终凝成一种力量,变成汩汩流淌的唱词,在河流,高山、田头、断桥上顾盼;在老槐树、茉莉花上蝶舞;在雨水、太阳、月亮与云彩上幻化;在三千红尘中聚集、碰撞、炸裂……

千年之后,窝在我们喉咙口的这股歌唱之欲,为了在时光行程中与我们相认,竟然懂得趁我们情绪波动时,打开喉锁,逆溯至脑海,潜入收藏区域,寻得一根柔弱的弦,向它讲述爱情、情义、忠诚的故事,带它离家出走,允诺它变成灵动的音符,洒入先辈们留下来的黄土地。

每个人心中总有一种声音,是他终身溯洄以求的。感谢这套书发出的声音,这些声音正是我毕生所求的,它有着不染尘埃的平静,忽远忽近、时而喧哗、时而低吟地起伏着,让我渐渐地忘却自己所隶属的时间、空间,慢慢模糊了自己是一个平凡人的意识,很多细微滋味是在忘记自己是个人的时候才感受得到的。

不管何时何地,母音都能抚慰被世事折腾过度的灵魂,它所能到达的地方,比翅膀更远。

(《明清秦腔传统曲目抄本汇编》第3卷,顾善忠主编,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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