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抵达
祁连山下
◎胡宝林
一朵云,行在天空。一滴水,行在大河。一粒沙,行在风中。一条路,行在大地。一个人,行在旅途。
大山,枯河,戈壁,草原,沙漠,风雪、烈日……一个人,行走丝绸之路,一行脚印,行在自己的影子中。
这是天涯孤旅,这是万里行途。
有人,从起点出发,完成终点的抵达。像张骞,从长安而出,被匈奴截留,始终未曾忘记自己的使命,终于抵达大月氏又成功回返,完成凿空西域的壮举。像玄奘,历经万千生死考验,终于到达天竺佛国,取回真经,弘佛法于东土。他们把孤独的旅程写在生命里,也把脚印和名字刻在史册里。
但是,在丝绸之路上,还有一些人和事物,没有完成自己的抵达。走在丝绸之路,他们的身影,像遥远的旋转而起倏忽而去的大漠孤烟,时不时在我的脑海浮现回旋。
一场战争结束了,英雄还没有抵达他的战场。公元前119年,跟随大将军卫青去攻打匈奴的老将李广,在沙漠迷路失期。战争打完了,他和他的部队才与回师的卫青半途相逢。渴望与匈奴单于对阵的60多岁的李广,失去人生中最后一次建功获取功名的机会,最后自杀身亡。“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一个英雄征战了一辈子,还没有抵达他的功名。太史公司马迁和无数人为李广鸣不平。徒劳,是战争的一种状态,是生活的一种常态,更像是命运的一种形态。其实,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功名尘与土,封侯又算什么呢!功勋和品格,朝廷的嘉勉未必没有遗漏,民众的口碑才更持久。和李广同朝封侯的人,又有几个是被后人铭记的呢。将军也有自己与国运相连的时运、命运,李广是汉朝的盾牌,功在护卫国土,而卫青与霍去病是汉武帝的两只长戈,功在开疆拓土,后者更为醒目。在塞外大漠,一位英雄没有抵达战场,他把自己永远留在了征途。
一个将军走完了的一生,还没有抵达自己的中年。我还想说说霍去病,这位攻取河西走廊,打通丝绸之路的骠骑将军,多么年轻,多么英武!18岁随军出征,率八百壮士,奔敌营,斩酋首。19岁,率兵两次出击,占领河西走廊,立武威于河西,“张国臂腋,以通西域”。21岁,和卫青率军远征与匈奴决战,封狼居胥,肃清漠南,使匈奴远遁,解大汉边患。24岁,遽然离世。像璀璨的流星一样的生命呀!这是青春与生命的放歌,是勇气与激情的进军!在18岁至24岁怒放的青春里,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彪炳史册,他把自己完成得那么漂亮!行走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看到如怒涛奔涌的祁连山,看到安详的草原的牛马,宁静的戈壁上的白烟,看到绿洲上的城市,和贯穿它们的丝路,就想起这年轻的生命,想起雄才大略敢于让热血沸腾的青年在疆场书写传奇的汉武帝,想起一个不读兵书却运筹帷幄、用大军在大地书写史诗的青年。他和卫青就是上天赐予汉武帝完成千秋功业而又匆匆收回的两支天戈。咸阳茂陵旁祁连山土堆积的陵墓怎能安顿他的魂灵,马踏匈奴的石雕怎能象征他的雄风!他的魂灵在千里祁连、河西走廊、沙漠戈壁,与大漠孤烟,长河圆日在一起飞翔!一个青年,人生完成在24岁。他告诉世人,一个人,甚至可以无须抵达中年,活到24岁就够了!
一封信走了1700年,一个女子的思念还没有抵达她的丈夫。“眼下这种凄惨的生活让我觉得我已经死了,我一次又一次给你写信,但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哪怕一封回信,我对你已经彻底失去了希望,我所有的不幸就是:为了你,我在敦煌等待了三年。”这是一位名叫米薇的粟特女子写给在撒马尔罕的丈夫那奈德的一份家书。那时,从敦煌、武威到长安、洛阳,丝路沿线旅居着大量从事中转贸易的粟特商人。米薇不顾母亲和兄弟们的劝告,来到敦煌,那奈德却丢下她和女儿消失再没有回来。日日站在敦煌的城头眺望,直到夕阳染红大漠,期待的身影始终没有随着驼铃出现,只将她望眼欲穿的孤单影子投在城墙之上。在漆黑的夜晚,辗转反侧,以泪洗面,这个快绝望的女子,给丈夫的信中字里行间渗透着悲伤、哀怨、愤怒,渗透着深深的牵挂和一腔痴情!边关孤城,大漠戈壁,丝路商旅,留给历史的常常是战争、公文、经卷、壁画,而这一个女子的思念和深情,却穿越戈壁大漠、历史风烟,拂动人柔软的心湖,让人忧伤让人感怀让人心疼!我不知道这不幸的女子最后的命运如何,只是这封信并没有如愿抵达他丈夫手中。1907年,英国人斯坦因在敦煌附近的一座坍塌烽燧中,找到了8封粟特人信札,米薇的信是其中的一份。这封信沿着丝路走了1700年,还在路上,一个妻子的期盼和哀怨依然在路上。
一个使者走到遥远的异域,但没有抵达海的那一边。地中海就在眼前,彼岸就是罗马帝国的首都。他甚至听到了当地人讲述,美丽的巫女在地中海上歌唱,美妙的歌声让痴迷的人不能上岸。这恐怕是那个时代中国人对丝绸之路另一端的罗马的最近的一次眺望吧。那是公元97年,甘英受班超派遣赶赴大秦,而班超的出使,是中国古代规模最大的一次陆上远征。身负使命的甘英“抵条支,临大海欲渡”,船人说“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悲怀。若汉使不恋父母妻子者,可入。”英不能渡,最终望海而返。穿越万里丝路而来,却没有抵达目标,甘英那怅惘的回眸一瞥中,有多少不甘!他遇到了时代和自己的限度,或许还有中国人对家的依恋的羁绊。166年,大秦王安敦遣使,中国和大秦“始乃一通焉”。甘英没有抵达地中海那一边的欧洲,是中国人的遗憾。
一本书从唐朝出发,还没有抵达今天。这本书就是历史上第一个有真实姓名可查的到达非洲的中国人杜环所写的《经行记》。公元751年,高仙芝统帅的唐军在恒逻斯,与侵略中亚诸国的大食军队大战,战败。随军的杜环和一些士兵被俘,被带到了位于今伊拉克境内的阿拔斯王朝的都城。这些战俘中有会造纸、会画画、会织锦的,他们将中国先进的工艺技术传到了中东,辗传再至欧洲。杜环淹留异域10余载,游历西亚、中亚、北非,经过耶路撒冷、埃及、埃塞俄比亚等地,于762年从海道回国,并写下了一本游记《经行记》。杜环的《经行记》是古代中国人看世界的大书,留下了中国造纸术西传的珍贵记载,但是这本书自唐朝出发,至今没有到达今天的读者的手中。在流传的途中,不知经停何处,不知散落何方,不知是否孑存。我们只能通过杜环族叔杜佑在《通典》中的片段引用,来一窥书中的内容。我一直想,或许,这本书在大地的某个角落里沉睡,或者在某个古墓或者考古发现中出土。这本从唐朝出发的书,还在走向今天的途中。
一片云行在看不到边际的天空,一滴水行在看不见海的大河,一粒沙行在不知何时会离去的风中,人一生行在不知能否抵达的旅途,这是生命活在天地之间的姿态,这是万物的命运与宿命。但是远方总在召唤,什么也阻挡不了与远方交流的渴望。为此,那些没有抵达远方和远方的人们的旅人和事物,在地球表面人类的脚印与记忆勾勒的古老的丝绸之路上,已经走了几百年、几千年,并继续在绵延的时光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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