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三毛 敦煌的夜晚,在旅馆客厅里跟海涛、伟文等几个朋友坐了一会儿。我变得沉静,海涛几
夜半逾城
三毛
敦煌的夜晚,在旅馆客厅里跟海涛、伟文等几个朋友坐了一会儿。我变得沉静,海涛几次目视我,悄悄对我说:“三毛,去睡。”
其实我正在紧张,潜意识里相当紧张。明天就是面对莫高窟那些千年洞穴和壁画的日子。
那一夜,独自在房间里,对这一件全新的毛线衣——石绿色,那种壁画上的绿,静静地发愣。天,就这么亮了。
三五个人过来问我:“三毛,兵马俑和莫高窟比起来你怎么想呢?”
我说:“古迹属于主观的喜爱,不必比的。严格说来,我认为,那是帝王的兵马俑,这是民间的莫高窟。前者是个人野心和欲望的完成,后者满含着人民对苍天谦卑的祈福、许愿和感恩。敦煌莫高窟连绵兴建了接近一千年,自从前秦苻坚建元二年,也就是公元366年开始……”
我突然发觉在听我讲话的全是甘肃本地人,我一下子红了脸,停住了。
其实,讲的都是历史和道理。那真正的神秘感应,不在莫高窟,自己灵魂深处的密码,才是开启它的钥匙。
在我们往莫高窟开去的时候,我悄悄对伟文说:“你得帮我了,伟文,你是敦煌研究所的人。待会儿,我要一个人进洞子,我要安安静静地留在洞子里。并不敢指定要哪几个窟,我只求你把我跟参观的人隔开,我没有功力混在人群里面对壁画和彩塑,还没有完全走到这一步。求求你了……”
“今天对我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我又说。
当莫高窟连绵的洞穴出现在车窗外时,一阵眼热,哭了。
当那位西北姑娘,研究所里工作的小马——马育红,为我把第一扇洞穴的门轻轻打开时,我迟疑了几秒钟。“要我为你讲解吗?”小马亲切地问。“我持续看过很多年有关莫高窟的书,还有图片。”我说,伟文拉了她一下。我慢慢走进去,把门和阳光都关在外面了。
我静静站在黑暗中。我深呼吸,再呼吸,再呼吸。
我打开了手电筒,昏黄的光环下,出现了环绕七佛的飞天、舞乐、菩萨。我看到画中灯火辉煌、歌舞蹁跹、繁华升平、管弦丝竹、宝池荡漾——壁画开始流转起来。
我仰望菩萨的面容,用不着手电筒了,菩萨脸上大放光明,眼神无比慈爱,我感应到菩萨将左手移到我的头上轻轻抚过。
菩萨微笑:你哭什么?我说:苦海无边。
菩萨又说:你悟了吗?
我不能回答,一时间热泪狂流出来。
我在弥勒、菩萨的脚下哀哀痛哭不肯起身。又听见说:不肯走,就来吧。我说:好。
这时候,心里的尘埃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我跪在光光亮亮的洞里,再没有了激动的情绪。多久时间过去了我不知道。
请菩萨安排,感动研究所,让我留下来做一个扫洞子的人。我说。
菩萨叹了口气:不在这里。你去人群里再过过,不要拒绝他们。放心,再有你来的时候。
我又跌坐了一会。
菩萨说:来了就好,现在去吧。
伟文说:“走了,去我们所里吃中午饭。”我笑说:“唉。”
跟伟文在食堂里吃过了中午饭,研究所里的女孩子们请我去她们宿舍坐坐,我满含感激地答应了。
往宿舍去的小路上,一个工人跑上来拦住我,好大声地说:“三毛,我得谢谢你,当初我媳妇儿嫌我收入不高,又在这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工作,不肯答应我的求婚,后来她看了你的书,受到了感动,就嫁给我了。现在呀,胖儿子都有了,谢谢你这大媒。”
我握住这个人的双手,眼里充满了笑意。“远离人烟吗?真的。就我们所里这一百多人住在这里,一星期进一次城。冬天游客不来了,更是安静。”一个会讲德语的女孩子说,她是接待员。
“想离开吗?”我靠在床上问她们。
“想过。真走到外边去,又想回来。这是魔鬼窟哦——爱它又恨它,就是离不开它。”
女孩们说:“那就留下来。”
我用衣袖蒙住了眼睛,说:“来了就好,现在得去,没有办法。”
黄昏了,我们在莫高窟外面宕泉河畔的白杨树林里慢慢地走,伟文不说什么话,包括下午我们再进了一个洞,爬架子,爬到高台上去看他的临摹,他都不大讲话。我们实不必说什么,感应就好了。
“那边一个山坡,我们爬上去。”伟文说。我其实累了,可是想:伟文不可能不明白我身体的状况,我想他带我去的地方,必然是有含义的。
我们一步一步往那黄土高地上走去,夕阳照着坡上坐着的3个蓝衣老婆婆,她们口中吟唱着反复而平常的调子:“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一面唱一面用手拍打着膝盖,那梵音,在风中陪着我一步一步上升。经过老太太们时,伟文说:“距离这里40公里的地方,有一座佛寺,老太太们背着面粉口袋,走路去,要好几天才回得来,她们在寺里自己和面吃。”我听着听着,就听见好像是老太太再说:“好了,好了,来了,来了。”
山坡的顶上,3座荒坟。从那望下去,沙漠瀚海终于如诗如画、如泣如诉在我脚下展开,直到那天的终极。
我说:“哦,回家了,就是这里了。”
伟文指指3座坟,说:“这是贡献了一生给莫高窟的老先生们,他们生在研究所里,死了也不回原籍,在这里睡下了。”又说,“清明节刚过,我们来给他们上坟呢!”
“伟文,你也留在这里一辈子?”我说。“唉。”
“临摹下来的壁画怎么保存呢?”
“库存起来。有一天,洞子被风化了,还有我们的记录。”
“喜欢这个工作吗?”“唉。”
“上洞子多少年了?”“5年。”
“将来你也睡在这?”“是。”
夕阳染红了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沙漠,我对伟文说:“要是有那么一天,我活着不能回来,灰也是要回来的。伟文,记住了,这也是我埋骨的地方,到时候你得帮忙。”
“不管你怎么回来,我都一样等你。”
“好,是时候了。”我站起来,再看了一眼那片我心的归宿,说:“你陪我搭车回敦煌市去。”
“明天,我要走了。”我轻轻说。“唉。”
“以后的路,一时也不能说。”我说,“我们留地址吗?”
“都一样。”伟文说。
“我也是这么想。”我又说,“我看一本书上说,甘肃有一种特产,叫做苦水玫瑰,它的抗逆性特别强,香气也饱含馥郁,你回去,告诉所里的女孩子,她们就是。”
“知道了。”
“年纪轻轻的,天天在洞子里边面壁,伟文,这是你的事业,不是企业。我们知道做事情和赚钱有时候是两回事,对不对?”我说。
“我也是这么看。”
“谢谢你们为敦煌所做的事情,也谢谢你给我这两天的日子。”
“没事。”
“我给你讲个故事,就散了。”我开始说,“很久以前,一个法国飞行师驾着飞机,因为故障,迫降在撒哈拉沙漠里。头一天晚上,飞行师比一个漂流在大海木筏上面的遇难者还要孤单。当天刚破晓的时候,他被一种奇异的小孩声叫醒,那声音说,请你……给我画一只绵羊……”
伟文很专心地听起《小王子》的故事来。“很多年以后,如果你偶尔想起了消失的我,我也是偶然想起了你,伟文,我们去看星星。你会发现满天的星星都在向你笑,好像小铃铛一样。”
(摘自《我的快乐天堂》,哈尔滨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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