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乐浪公主”?

澎湃新闻 2020-06-29 15:13 大字

新罗是朝鲜半岛第一个统一的古代国家,按照高丽时期金富轼等人编纂的《三国史记》之记载,新罗是在汉宣帝五凤元年建国,后唐清泰二年亡国,享国近千年(公元前57-935年)。新罗历史悠久,文明璀璨,它与包括汉唐文化在内的欧亚文化有持续碰撞和激烈反应,新罗王朝是从历史源头理解朝鲜半岛的一把锁钥。

千年王朝新罗的历史,无论如何都会有许多种讲法——古代史籍式的、现代教科书式的,抑或由民族国家史上溯的、从欧亚文明横切入的,等等,这就好比有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按照后现代史学的解构,很可能也会有一千个莎士比亚)。而我打算从一位“乐浪公主”讲起,因为在这位只留下了名字的沉默者,似乎折射出新罗王朝的神秘光辉,透露出千年古国的独特魅力。

来自龙城的乐浪公主

东亚历史上见于记载的第一位乐浪公主,其实不在海东的半岛上,而是五世纪时北燕文成帝冯跋之女。

北燕,十六国之一,脱胎于慕容鲜卑所建之后燕,在五世纪前期统治着辽西地区,冯跋一族是鲜卑化的汉人。北燕之地,东邻高句丽,西接北魏,北连柔然,南滨渤海。公元436年,北魏太武帝大纛东挥,大军攻入北燕国都龙城(今辽宁朝阳),北燕国灭。末代君主冯弘先是奔逃到高句丽的辽东,后来欲转而南下刘宋,高句丽在北魏强大压力之下将其弑杀。但是,冯弘子嗣并未断绝,其子冯朗归附北魏,封辽西郡公,他的女儿后来成为北魏文成帝皇后、献文帝太后,也就是史上著名的“文明太后”。

北燕冯素弗墓出土的金步摇

北燕的这位乐浪公主,是北燕昭成帝冯弘的侄女,即北魏冯太后的堂姑母。她之所以名留青史,并不是因为她有冯太后那样的政治作为,而是作为北燕处在北魏重压之下试图纵横捭阖于柔然和北魏之间的一枚棋子。她没有留下任何言语,更未显露出自己的个性。

据《晋书·冯跋载记》记载:

蝚蠕(即柔然——引者)勇斛律遣使求跋女伪乐浪公主,献马三千匹,跋命其群下议之。素弗等议曰:“前代旧事,皆以宗女妻六夷,宜许以妃嫔之女,乐浪公主不宜下降非类。”跋曰:“女生从夫,千里岂远!朕方崇信殊俗,奈何欺之!”乃许焉。遣其游击秦都率骑二千,送其女归于蝚蠕。

柔然可汗清楚北燕需要它的支援以抗衡北魏,所以明确要求迎娶冯跋的亲生女,这和汉代以来对北族和亲时往往送出宗室女是有很大区别的,所以在朝议上群臣反对声浪不小,他们主张“乐浪公主不宜下降非类”。但是,冯跋力排众议,说了一句“女生从夫”,便送女儿远赴大漠了。

她的国家,因此得享了一段难得的宁静。

高丽的乐浪公主

东亚历史上的另一位乐浪公主,她的父亲也是一位开国君主,她的夫君也是一位邻国君王,她同样是通过一桩政治联姻才被历史记住的。

她就是高丽太祖王建之女,奉父命嫁给新罗末代国王金傅。

《三国史记》对于乐浪公主与金傅婚姻的记载

935年,新罗敬顺王九年,这个千年王朝走到了日落时分。这一年的壬申月,已然进占了新罗大半国土的新兴政权——高丽的国王王建,意气风发地迈步走上天德殿,大会文武百官,他当众说道:

朕与新罗,歃血同盟,庶几两国永好,各保社稷。今罗王固请称臣,卿等亦以为可,朕心虽愧,众意难违。(《高丽史》卷二《太祖世家》)

言语里颇有玄机:所谓高丽与新罗“歃血同盟”,“各保社稷”,说的分外冠冕堂皇,在北方异军突起的高丽,与有着千年国祚的新罗,俨然可以平起平坐了;而新罗国王坚决地向他称臣,不禁让他心中抱愧,但是对其坚持又觉“众意难违”。最终,王建接受了“庭见之礼”,高丽群臣称贺,史载“声动宫掖”,可见不是一般的喜事。

金傅受封政丞,位在高丽太子之上,每年由国家供给俸禄千硕,并特地建造了神鸾宫赐给他。“除新罗国为庆州”,新罗旧都庆州被赐给政丞作为食邑。这种优渥待遇一般来说是中外历代亡国之君都有机会获得的,但是在金傅这里,竟然还额外多出一项恩惠。

这就是迎娶高丽国王的千金——乐浪公主。

那场婚礼的盛大场面,历史没有记载,但是我们根据高丽朝的礼志规定,可以推想其大概。《高丽史·礼志》关于“公主下嫁仪”,一如中国古代礼志文献对于各种繁文缛节的记载一样,极尽详细描摹,“几乎可以照着拍电影”。

首先是迎亲。大婚前一日,有司在御殿东门外,“量地之宜,设婿次”,也就是提前安排好了驸马第二天要站立的具体位置。大婚当天,驸马的父亲按礼要祷告父母祖宗,并进行一系列仪式。敬顺王按礼应当是在当日申时(下午三点至五点)之后出发,乘马至宫阙门外下马,被引导至指定位置。宫中有司列阵公主卤簿仪卫于大内东门之外。乐浪公主按礼将升车,但“代以舁担”,也就是以轿代车。执礼者引导驸马出次,站立于大内东门之外,躬身行礼。公主升车完毕,驸马向阙再拜,随后回到宅第,下马等候。公主在簇拥之中到达驸马府邸,下轿。驸马面对公主俛伏在地行礼,公主答礼。驸马起身进入寝门,执扇、执烛者等随从人员也进入,陈列前后。女相者引导公主也进入室内。

其次是同牢。执事者引导驸马在南洗盥洗,由公主的女随从取水浇沃,公主在北洗盥洗,驸马的女婢取水为她浇沃。掌事者陈设酒馔匕箸,公主与驸马座位相对布置。女相者引导公主就座,驸马也就座,互相俛伏拜礼,然后两人都坐下。赞礼二人在酒盏中酌满美酒,分授双方,驸马和公主接酒盏而饮。完毕,赞礼者取回空杯,于是进献餐肴。按照此礼饮酒三次。驸马与公主都起身再互相拜礼,赞礼者撤下酒馔具完毕退出。

然后是拜舅姑。第二日,公主早晨起身,穿好盛服等候。具体礼仪此处从略。最后是降使。使臣到宫廷受命,然后奉诏书出宫,有奏乐,有仪卫,来到公主宫门外,驸马出门诣拜诏位,礼拜两次之后返回门内等候。执礼者引导使臣,就宫门外之左,执礼者引导驸马,出于门外之右,使臣与驸马互相施礼作揖。持诏函者先入,使臣入就宫庭褥位。持诏函者在使臣西侧,少退,然后驸马进入,站立于受命位。执礼喝,驸马再次拜礼,奏圣躬万福,然后再次舞蹈,继而又拜。完毕,使臣称奉宣,驸马再度拜礼。使臣口宣完毕,取诏授予驸马,驸马要跪下受诏,再传给持函者,拜伏起身,然后再次拜礼舞蹈,再度拜礼完毕,把笏版插在腰带上跪着。押物领宣头物担,过庭,东入西出, 驸马俛伏起身再拜。执礼者引导使臣出。驸马出宫门外,作揖相送。使臣入次,驸马返回。少顷,驸马先呈上屈宴状,使臣作答。完毕,执礼者引导使臣就门外之右,面向东方,驸马就门外之左,面向西方,二人互相作揖进门,上阶之后就褥位,站定。执礼者呈上起居状,完毕,口赞“拜!”,于是宾主双方再拜,进一步又再拜,再进一步又再拜,之后各自就位站定。次押物,次持函,次引担,各自呈上参状给主人。押物者在厅上楹间,稍南面向东方拜礼,持函、引担者则在楹外,面向北方拜参,完毕,各自到隔阶厅幕。宾主互相作揖就座,设茶酒,酒至,宾主全都起身互相敬酒,安设食品。礼毕,宴席撤下,宾主都起身下阶,各自都回到最开始传诏的位置立定。驸马再次拜礼起身,奉表到使臣面前跪下,使臣稍向前接表,退回原位。驸马也回到原位,再次拜礼舞蹈,再拜。完毕,使臣将表授予持函者……

韩国庆州出土6世纪金冠

我们详细地复述这样一场婚礼无非是想说明,仪式化的新罗末代国王与高丽开国公主合卺,强烈地暗示或者象征着高丽取代新罗并且继承了新罗正统。这一套仪式下来,新罗退位国王就变成了高丽当今驸马。没有什么比千年王朝的王室血脉更能得到民众的认同,所以乐浪公主赐婚还不够。

《高丽史》关于乐浪公主的记载

新罗王朝的魅力

无独有偶,王建本人还亲自迎娶新罗王室之女。

《三国史记》记载,新罗降附以后,太祖大喜,待新罗王以厚礼,并且通过使臣向金傅说:“今王以国与寡人,其为赐大矣。愿结昏于宗室,以永甥舅之好。”金傅回答说:“我伯父亿廉匝干知大耶郡事,其女子德容双美。非是无以备内政。”显然,这是王建主动请婚,高丽王室与新罗王室遂能合二为一。这位嫁给高丽王的新罗贵胄金氏,后来诞下一位王子,就是后来的国王显宗的父亲王郁。王郁与景宗的遗孀王后皇甫氏相爱,但违背了伦理礼教,被流放泗水,终老于彼。他们的儿子(显宗)后来入继大统,显宗及其后的高丽国王由此可以说都是高丽与新罗的血脉。

由此不难看出,高丽初期对于新罗王统的格外重视。而这种联姻,只是巩固高丽即新罗继承者的地位的多种举措之一。这种血脉融合以彰显正统性的做法,东西方的历史上都不鲜见。例如,中世纪欧洲王室之间的通婚,常常与王位的传承、国家间的力量消长等有关,对于王朝命运同样深具影响。

乐浪公主号的“乐浪”,其实也是意味深长。不止是“乐浪”,高丽一代,举凡“朝鲜”、“辰韩”、“卞韩”、“平壤”、“鸡林”、“扶余”这些高丽以前的名号,统统被拿来作为封爵等政治名号使用,凸显的无疑是高丽的空前统一。乐浪者,汉武帝平定海东所设大郡,历经汉晋数百年变迁,曾对东亚文明的飞跃,特别是东亚政治体的发育起到了莫大的催化作用。北燕公主、高丽公主都以此为名,绝非偶然,这似乎可以视作一种对古代政治遗产的继承。

汉朝开始设置的乐浪郡,郡治在朝鲜县(今朝鲜平壤)

高丽太祖降服甄萱(后百济)、新罗,再造了统一,这一伟业在高丽一朝被称颂为“一统三韩”,直追新罗武烈王金春秋与金庾信君臣在大唐帝国帮助下剪除百济、高句丽两大宿敌,而新罗正是第一个自称“一统三韩”者。

高丽武功赫赫,是靠着多年的苦心经营,凭借实力打下三千里江山,即便如此,对于新罗正统的仍然保持着神秘的尊崇,要知道高丽的国号是源自高句丽,高丽的兴起之地也并非新罗传统势力范畴。这也绝非生长在新罗末期的高丽太祖的个人情结,因为高丽景宗也纳金傅之女为妃,封这位前国王为尚父。对于王朝正统塑造极为重要的历史编纂也与此如出一辙,高丽朝对前代史的编纂代表是金富轼的《三国史记》,其中主要秉承的是新罗正统意识,高丽继承新罗而非高句丽,高丽继新罗之后再次“一统三韩”。

韩国出版的“乐浪公主与好童王子”故事图书

新罗王朝为何能拥有如此大的魅力?它是怎样一个国度?所谓“一统三韩”具体又指的是什么?新罗如何维系了一个历时近千年的王国?新罗对于东亚文明、世界历史又具有怎样的意义?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将展开一段历史旅程,登汉山,渡浿水,或在皇龙寺前驻足,于白江口沉思,到清海镇观澜,品尝庆州佳酿,拨弄伽耶古琴,当然还会遇到女王、花郎、诗人、高僧、使臣、巨商,甚至大唐皇帝……

崔致远说,“采玉者不惮昆邱之峻,探珠者不辞骊壑之深”,历史的珠玉仿佛正在向采撷者遥遥招手,让我们一道,即刻启程,展开新罗之旅。(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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