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济宁的刻章人

济宁晚报 2018-06-08 09:48 大字

西牛

收拾旧书的时候,一本《篆刻入门》把我拉回二十多年前,往事渐渐清晰起来,并且有了重量。

奇怪的是,这本书的主人是个以刻章为生的人,却没有在书的扉页留下他的印章或是只言片语,我只知道他是泗水人。也许我根本没有问过他叫什么名字,就像我没有问过白铁老板叫什么名字一样。

姓名是无关紧要的。

1

顾客就是上帝,他应该主动问我需要什么,至少也得打声招呼,点头示意一下。

我只有在生过病后,才有跑步锻炼的决心。那是1992年,我在济宁财政学校上学的时候,我从校门口出来,经过农校、五里屯、液压件厂、监狱,一直向南跑,到太白酒楼西面的路口再拐回来。毕竟是刚刚痊愈,开始往回跑的时候,我有些不撑,西边是一排门头房,有白铁铺、粮油店、刻章店……离我最近的,靠近路口是个刻章店,我走了进去,想找地方坐坐。

这个刻章店很小,一张工作台、一把椅子、一个货架,货架后面是单人床,另外还有两张杌子靠墙放着。老板看上去三十多岁,小脸,是那种明显比一般人小一圈的脸,但并不瘦,甚至有些胖,有种感觉,如果他戴上一顶青绒的无檐帽会是一个从解放前穿越来的吝啬地主的形像。他只是瞥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工作,黑色的刻刀走走停停,刻几笔就吹吹石屑。

顾客就是上帝,他应该主动问我需要什么,至少也得打声招呼,点头示意一下。可他只是瞥了一眼,甚至也没让座。以我当时未深的涉世,还不能理解这种情况。

我就在他的身旁站着,他几乎进入忘我的境界,小小的印章好像拴住了他所有的神经。我能看出店老板刻的字体是小篆,但具体是什么字,就认不出了。当时那个年代,济宁财政学校里相当一部分男生喜欢刻章,女生们也挺青睐刻得一手好印章的男同学;我要是会刻章就好了,想到这里,我对刻章的兴趣陡增,再看眼前的情景时就有了点“偷师学艺”的确幸。隔壁的白铁铺叮叮铛铛响,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兴致。

他头没抬,右肘向外点了一下:“站着多累啊——你财校的吧!”

这就奇怪了,没穿校服,而且农校学生更多,他怎么就能看出我是财校的呢?我把疑问顺嘴说出来了。

他嘴角咧了咧,很得意:“我搭眼一看就八九不离十,再说农校对篆刻感兴趣的很少。”

我顺势说道:“会篆刻真的很棒!看您的印章,太漂亮了!古朴、雅致……”我边说边拿起他刻好的一枚印章,把认为合适的马屁话慷慨地拍送给他,最后说:“要不您指点指点我吧,凑您空闲的时候……”

我颇觉自己厚脸皮,初次相见,有些过了。

他却好像挺受用,用遇到同道中人的眼光看着我,问我带作品来了吗他欣赏欣赏;我说我连刻刀还没摸过呢,要不在您这儿连刻刀带印石一块买齐全了?

他皱了皱眉头,明显不悦,说自己从不卖印石和刻刀,只卖刻好的印章。然后,他又低下头开始工作。

我曾经陪着同学张勇在市中心的文具店买过刻刀和印石。对我来说,刻章就像美女,遇到了就撩撩,平时并不很挂念。

我坐在杌子上休息,一边欣赏着他的印章。就在我已经决定要离开的时候,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篆刻入门》,伸向我: “你如果真有兴趣,可以看看这本书。”

我双手接过来,连说谢谢。然后,他又主动递过一把旧刻刀和一枚印石,说先让我用着,可以和书一起还回来。

2

刻章店里只有他一个人,后来我知道,还应该有一个人。

第二次来刻章店已是两个月后。刚过中午,刻章店里只有他一个人,后来我知道,还应该有一个人,但当时我并不晓得。

我突然有了一种好奇,决定在他这里呆满一个下午,看看刻章生意到底怎么样。

时令已近小满,暑气渐盛,隔壁白铁铺叮叮铛铛的声音响一阵停一阵,倒显得刻章店里很安静。好长时间,既不见人来取章,也不见人来刻章。

这时候屋外传来喊声,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六自行车,没有下车,两脚撑住地面,头转向这边,喊的却是一个姑娘的名字:小红——。

隔壁白铁铺里跑出一个梳着剪发头的女子,边跑边喊:“娘,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刻章老板放下手中的印章,拉开椅子向外走去,小脸上泛出笑意。看到他也出来,中年妇女连忙摆手:“你忙你的,我正好路过,没啥事!”“不碍事,进来坐坐吧,大婶子!”“不了不了,生意还好吧?”“还行,歇歇再走吧!”“不了,我和闺女说句话就走。”

隔壁叮叮铛铛的声音又响起来。

他转身回到店里。他和她们可能是亲戚,但又不太像。他继续刻章,我突然产生一种怀疑,好像他的忙碌,不停地刻章,是在装点门面,做给外人看的,或者干脆就是自欺欺人。我已经呆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客人都没有,这些印章卖给谁呢?

太阳又向西走了一段,阳光把法桐树的影子挤开,直逼你的眼睛,店里更加明亮了,空气中弥漫了令人心烦意乱的燥热。这段时间里,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取走了一枚藏书章。太阳继续向西走,这时候门外传来刹车声,一辆半新的桑塔纳轿车停在店前的公路上,那个年代很少有人能买得起轿车,所有轿车,无论什么牌子的,都会夺得老百姓艳羡的目光。车上下来一个夹着黑皮包的男人,瘦高个儿,三十多岁的样子,头发像被唾液丰富的动物仔细舔过,泛着油油的光泽。黑皮包男人步幅很大,一把推开店门进来。

“有这种材料的吗?”黑皮包取出一枚圆形的红色的橡皮公章。

“有”

“那好,照这个章子一模一样刻出来,钱好说,明天我来拿!”

现在回想起来,黑皮包的神情里带着明显的“我照顾了你的生意”的意思。

“对,对不起,这种章子我刻不了。”刻章老板的声音竟然带有一丝怯懦的犹豫,这让我很不舒服。

“你就是干这行的!能说刻不了?你报个数,我绝不还价,有钱不赚,你傻瓜啊!”

黑皮包言语相当无礼,但刻章老板好像很迟钝,感受不到这种无礼,嘴唇嗫嚅着:“得有公安局的介绍信”

“有介绍信,谁还到你这儿来!说吧,多少钱?”

“20块”

“好吧!活干仔细点!明天上午我来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瘦高个儿走后,我愤愤地说,这家伙太嚣张了,根本不用对他这么客气。又说,这种违法的事千万不要做,得不偿失!而且——

我想说他的要价太低了。他摆了摆手,不让我再说下去。我发现他的情绪很不好,眉头紧锁,表情凝重。他对我说,你去把小红喊过来!!

隔壁叮叮铛铛的声音好一会儿没响了。

我是第一次走进这间白铁铺。这是一个大通间,各种白铁物品,琳琅满目又杂乱无章。我诧异地看到:小红正从那位年轻的白铁老板怀里挣脱出来。小红皮肤白皙,有几分姿色,剪发很直,在那个时代,这种发型已经很时髦了。不过,白铁老板气定神闲、云淡风轻的态度让我的诧异显得有些滑稽。

白铁老板的胳膊很粗壮,蓝色的T恤勾勒出健硕的胸肌,如果不是眼睛有点斜视,无疑是个帅小伙儿,斜视使他看上去有几分狡黠。他摸起身边的一盒香烟,抽出一支来,扔向我:“兄弟,抽根儿!”

我很少抽烟,想拒绝,但烟已经飞过来。他打着火机为我点烟,动作准确、粗鲁却又毋庸置疑的诚恳。

“你俩亲戚?”他吐出一口烟,问。

“不是”我说,我猜他指的肯定不是我和小红。

“就他这个破店,还雇了个女助理!切!”说这话时,白铁老板满脸鄙夷, 然后转身收拾他的活计。

3

这个老鳖孙,还敢朝我瞪眼,我一拳揍服他!

我第三次来到这里,是暑假过后的第一个周末上午,下来公交车,发现刻章店换成了烧饼铺。

“搬走一个多月了”白铁老板说,他停下手中的活,像上次一样粗鲁但诚恳地让烟、点烟。

“为什么搬走啊?”

“媳妇没骗成呗!这个老鳖孙还想和我瞪眼,我一拳揍服他!”

白铁老板说,刻章老板原来在太白酒楼里刻章,因为犯花痴病被开除了。白铁老板说他表哥在那里干厨师,知道这些底细。

说是酒楼里新来了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刻章老板天天往人家宿舍跑,今天买苹果后天买点心,女孩没经验,又是刚来,两眼一抹黑,就和他拍拖了一阵子,但时间不长,女孩摸清他的底细,知道穷光蛋一个,就不再理他了,可他不罢休,还是老往人家宿舍跑。

后来有一次他喝多了,提着点心又来女孩宿舍了。刻章老板不喝酒的时候很人物,喝了酒像换了一个人:从椅子出溜到地板上,把茶几上的饭缸子碰歪了,满满一缸子鸡蛋汤,浇了一身,也不嫌烫。女孩试着拉他,没想到他抓住人家的手直往地上拽,吓得女孩哇哇大哭。值班经理来了,他在宿舍地板上打滚,鸡蛋汤弄了一身一地,好好的宿舍搞得像个猪圈。

“这还不算什么”白铁老板说。

值班经理喊来了保安,他却自己站起来摇摇晃晃往楼顶跑,他要寻了短见怎么办?反应过来后大家赶紧追上去,幸亏通向天台的门锁着,他正死命地踢门,声音很响,整个酒楼都听见了。后来为这事,值班经理被撤职,那天正巧市里大领导陪外宾下榻酒楼,影响很不好。刻章老板被五花大绑扔在保安室里直到天亮。

“他连个临时工都算不上,只是在大厅里刻章,每月交提成;天一亮,酒楼就叫他滚蛋了!——知道他后来为什么开这个刻章店吗?”

白铁老板自问自答:“主要想骗个媳妇回老家!我一眼看透他!”白铁老板说,刻章店根本不挣钱,一星期不如他一天挣得多,就这还招聘了一个女助理,就是小红。其实,小红也二十好几了,明面上是出来打工,实际也是想在城里找个挣钱的老公。可是不行啊,小红算了算,刻章店每天的进项连她的工资都不够。

“嘿嘿!别看我不识字,挂马子有一手!小红没活儿的时候——刻章店里也没多少小红能干的活儿——她就到我这里玩,第三次来的时候我一把搂住她的腰——”白铁老板的话中透着炫耀,斜视眼直放光。他说,没多久,小红就告诉他不想在刻章店干了,想辞职到他的白铁店里来,他告诉小红别犯傻,既然刻章老板雇了她,就领完一个月的工资再走。

他说,和他预测的差不多,小红要工资的时候果然不顺利,他听见动静就过去了。原来是嫌小红不专心工作,要扣半个月工资。白铁老板说,他当时替小红说了句话,没想到刻章老板猛拍桌子,说有他什么事,让他滚回去;白铁老板就不认了,说你拖欠工资还有理了,就一拳把他打倒在地。白铁老板看到钱包在工作台上,拿起来点出小红的工资,一分钱没多拿。刻章老板去派出所告状,派出所民警倒是来了,听小红说是因为要工资的事,把刻章老板狠剋了一顿,就回去了。

“小红呢?”我问,白铁铺里只有他一人。

“今天我家里摊煎饼,给俺娘帮忙哩——俺俩订婚啦!”

作者简介:孔平,笔名西牛。山东曲阜人,孔子七十七代孙。经济师,文艺刊物编辑。创作以小说和诗歌为主,散见国内各级刊物及网络。

新闻推荐

傅本礼同志逝世

济宁市原市中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离休干部傅本礼同志,因病于2018年6月2日21时30分在济宁不幸逝世,享年92岁。傅本礼同志是...

泗水新闻,讲述家乡的故事。有观点、有态度,接地气的实时新闻,传播泗水县正能量。看家乡事,品故乡情。家的声音,天涯咫尺。

 
相关新闻

新闻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