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子贡 □沈明堂

蚌埠日报 2020-11-16 08:31 大字

子贡画像。位于曲阜孔林孔子墓西的“子贡庐墓处”。孔子离世后,子贡守丧六年,师徒深情感天动地,后世人建“子贡庐墓处”以示怀念。子贡者,卫人,孔子之贤弟子也,少仲尼三十一岁。

这个曾被孔子称为“器也”,甚至一度被斥责“尔志不远矣”的弟子,却一直追随老师,忠贞不二,成为孔子晚年最后的依靠,陪伴老师走完人生的最后历程。他以出色的外交辞令保全老师的父母之邦于乱世,他开儒者经商之先河,以出色的经营才能“家累千金”,竟致与诸侯分庭抗礼。即便是在老师身后,他仍是孔子形象、学说的最坚定的捍卫者、传播者,使孔子“名布扬於天下”。

从“弟子三千”,到“受业身通者七十又七人”,再到鼎鼎有名的“孔门十哲”。子贡在老师孔子圈定的范围之内,一再入围,让喜欢《论语》等儒家经典的读者不由得把目光投向这个“言语”科的“异能之士”。

整部《论语》,38处提到子贡,包括与老师和其他人的对话。《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对子贡的记述篇幅最长,可谓浓墨重彩。特别是他游说各国诸侯的外交辞令,句句精彩。通过史书和儒家经典所载子贡的言行,笔者感受到的是春秋末期这个人物的鲜活形象。今以个人浅见加以描画,与诸君分享。

“闻一知二”的端木赐

子贡,复姓端木,名赐,子贡是他的字。

从子贡与孔子的年龄差异上看,他无疑入师门较晚的,史书中没有明确记载,按照推算,至少应该是在孔子40岁之后。入门虽晚,但并不妨碍子贡在众多弟子中脱颖而出。

早在孔子20多岁时,曾慕名到周王朝问道老子,其后自周返鲁,弟子日益增加,鼎盛时期一度达三千。老师春风得意,弟子意气风发,“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诸弟子人人个性鲜明,其中,子贡能言巧辩(下文详述)的形象跃然纸上。

让我们从《论语》中的记述,来看看子贡是怎样一位“佼佼者”。

我们衡量一个人是否是“好学生”,往往以“勤学好问”作为标准。按照这一标准,子贡完全符合。“子贡问政”、“子贡问君子”、“子贡问友”、“子贡问为仁”……《论语》中不乏这样的表述,所涉及的均为儒家思想的核心和本质的问题。若非勤学,哪会好问?

不可否认,孔子的弟子大都勤学好问,但子贡善问巧问,却远非其他弟子所能及。

孔子因博学多闻和具有匡时济世之才能,名气很大,但身处春秋乱世,当政者昏聩,不见重用,但他始终胸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理想抱负,希望得以实现。当阳虎、佛肸这样的乱臣贼子慕孔子之名,想请他出山辅佐时,孔子甚至一度动心。在这样的背景下,子贡与孔子的一段问答颇值得玩味。且看子贡如何巧问。

子贡:“我这里有一块美玉,我是把它放在匣子里珍藏起来?还是找个识货的人给卖掉呢?”子贡深知孔子之为人品行高洁,故以“美玉”作喻,试探老师关于“出山”的态度。孔子会意,作答也很巧妙:“还是卖了吧!还是卖了吧!只不过我是在等识货的人啊!”既表明自己渴望施展抱负的心迹,又阐明不会跟乱臣贼子合作的立场,还表达了等待时机的稳重与智慧。(语出《论语?子罕》篇。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匵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子贡的聪慧可以说在众弟子中无人可比,因而,只有他能与老师有这样对话。

熟悉《论语》的读者都知道,孔子最喜爱、最看重的学生是颜回,他对颜回赞誉有加:“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通“无”),未闻好学者也。”在孔子眼里,“好学者”,唯颜回一人!他还由衷赞叹:“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聪明的子贡当然知道老师对颜回情有独钟,所以当孔子问他:“汝与回也孰愈?”时,子贡立马谦虚地回答:“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这话显然是答到了老师的心坎里,孔子接着说:“弗如也。吾与汝弗如也。”

那么,子贡真的不如颜回吗?显然不是,就连孔子对子贡的学习能力也是赞赏的。《论语?学而》篇记载——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聪明的子贡一点就透。

然而,好学生也有挨批的时候。子贡能说会道,难免口无遮拦,《论语?宪问》篇中记录了孔子对他的批评:“你端木赐就那么贤能吗?要是我就没时间干这样非议他人的事。”(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孔子周游列国,困厄于陈国、蔡国之间,“绝粮七日”,孔子知弟子有“愠心”,先后召见子路、子贡、颜回三位“高徒”,问了同一个可以说直击灵魂的问题(语见《史记?孔子世家》):《诗经》里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在空旷的原野上疲于奔命。我们的学说难道不对吗?要不然为何沦落到这个地步?”(“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对此的回答是:老师您的学说极其弘大,所以没有国家能容得下您。那么您是不是可以稍微降低一点标准呢?(“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显然,子贡关于降低标准的回答让老师很不满意。孔子批评他说:君子应该只管耕耘不问收获,循道而行,不断提高修养才是正道啊,为何一定要让别人接受呢?端木赐呀,你的志向不远啊。(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那么,在老师眼里,子贡是怎样一类人呢?请看这样一段师徒对话。

子贡:老师,我怎么样呀?

孔子:你呀,是个器物。

子贡(灰心失望):那我是什么器物呢?

孔子:你算得上是瑚琏之器吧。

(语出《论语?公冶长》篇。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要明白这段对话,我们需要搞清楚两个问题,一是“器”,二是“瑚琏”。关于“器”,普遍认为是器物,“器”包含的意思,则见仁见智,有很多种解释。但不管怎样,我们要知道孔子对“器”的态度,他曾说过:“君子不器”。显然,他对“器”是不屑的。那么瑚琏又是什么呢?它是一种祭祀用的礼器,《左传》记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祭祀这种“大事”上用到的礼器,显然非寻常器物所能比。

也正如孔子所评价的那样,子贡如“瑚琏”一般高贵神圣、沉稳踏实,与此同时,他又充满智慧,识权达变,最终放出异彩。

“利口巧辞”的外交家

在孔子圈定的“德行”、“政事”、“言语”、“文学”四科十人中,子贡居于“言语科”。《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辩。”我们知道“巧言令色”,是孔子是最看不起的,在他看来,这样的人“鲜矣仁”,故而“耻之”。所以,他并不喜欢能说会道的子贡,还常常对他的言论加以驳斥。

尽管如此,但孔子还是深知子贡的才能,并在父母之邦面临齐国入侵威胁的危急时刻,选择让子贡出马。

当时齐国的田常欲谋作乱,但忌惮几家世卿,因此采取了转移矛盾的办法,“移其兵欲以伐鲁”。仍在周游列国途中的孔子听说后,对众弟子说:“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号令一出,大弟子子路率先请缨,“孔子止之”。随后,弟子子张、子石请命,“孔子弗许”。而子贡请行时,“孔子许之”。

接下来,子贡不辱使命,演绎出春秋末期外交史上的一幕精彩大戏。司马迁对此有详细的记述(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翻阅《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我们先看看,子贡在齐国游说田常的表现。他采用了“反其道而行之”的办法,他对田常说了这样一通“非同寻常”的话:鲁国,可是难伐之国呀,它城不坚,池不深,君主昏庸,大臣无用,军民厌战,这样的国家您怎么能和它交战呢?我建议您不如去攻打吴国。吴国,城高池深,士卒革坚甲利,皆善战之士,又有尽职尽责的大夫守卫,这样的国家是很容易攻打的。

田常一听立刻火冒三丈:你这不是难易倒置吗?用这样的话来糊弄我,是何道理?

接下来,子贡见时机成熟,立即转入正题:“臣闻之,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今君忧在内。”“今君破鲁以广齐,战胜以骄主,破国以尊臣,而君之功不与焉。”……一通晓以利害的“点拨”,让田常惊出一身冷汗,立马放弃伐鲁前念,转而伐吴,成功地钻进了子贡设下的“局”中,还连声称“善”。

可问题来了,齐兵已开赴伐鲁前线,现在要转而伐吴,理由何在?没关系,“理由”子贡早准备好了。他主动请命,为田常去游说吴王主动和齐军交战。在吴国,他迎合吴王夫差称霸欲望强烈的心理,顺利地鼓动吴王去北伐齐国。面对吴王担心越王趁出兵之际攻吴,他又自告奋勇继续做“好人”,南下游说越王勾践,以消除吴王后顾之忧。安排停当后,子贡又北上晋国,提醒晋君如果吴国战胜齐国,必将威胁晋国,让晋国早做准备,对吴国加以制衡。

随后,事情果如子贡“布局”的那样发展——“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以其杰出的才智在五国间周旋,不仅保全了鲁国,还影响到此后十年间五国的政局。

“亿则屡中”的大商贾

外交工作干得好,经商也毫不含糊。《史记?货殖列传》中说“子贡既学于仲尼,退而仕于卫,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子贡受业于孔子,包括后来老师去世,他在卫国做过官,在曹国、鲁国之间贱买贵卖做生意,由于经营有方,家累千金,在孔子的七十余“身通六艺”的贤弟子中,他是最为富有的。

孔子说过:“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在春秋时期,社会等级分为士农工商,“商”排在最末,可见其社会地位。显然,孔子说这话是带有几分不屑的:端木赐这小子,不从仕而去从商,竟然每次都能碰巧猜中市场行情。

子贡果真是靠运气发家致富的吗?显然不是,子贡的经营之道,书中只是大而化之,未见详细记载,难觅实例支持。但从结果看,子贡大获成功。发达起来的子贡,“结驷连骑”(乘着四匹马拉的车,带着众多骑马的随行人员),排场阔绰,他经常与位高权重者交往,即使诸侯国的国君,也“无不分庭与之抗礼”。难得的是,孔子身后,他的学说之所以能名扬天下,与子贡的宣扬是分不开的,而产生这种效果显然离不开子贡的财富和地位。司马迁也感慨:这难道不是相得益彰吗?

从子贡的言行看,他一定是把孔子的儒学之道贯穿于商贾之事,“富而好礼”,难能可贵,笔者大胆地得出结论——开儒商之先河者,子贡也!

这里再延伸说点题外话。孔子的弟子中能通过“干政”取得成就,过上衣食无忧生活的毕竟少数,大多身处困厄却不坠青云之志,像颜回便是安贫乐道的典范,孔子的另一弟子原宪,也是人虽贫困、志却清高的代表。

孔子去世,原宪守丧三年后,便隐于卫国乡野。子贡在卫做官期间,得知原宪下落,带着众多随从,“排藜藿入穷阎”,前去看望。原宪很高兴,尽管穿戴着破旧的衣冠,仍认真地整理后出见子贡。没想到,子贡觉得原宪一身破衣烂衫,让他在随从面前很丢脸。张口就说:“夫子岂病乎?”原宪的回答不卑不亢:“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这才意识到话说过头了,深感惭愧,闷闷不乐而去,“终身耻其言之过也”。

情深意笃的贤弟子

孔子弟子三千之众,真正不离老师左右的并不是很多,子贡算是其中一个。自入师门,子贡几乎是一直追随老师。孔子去鲁反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子贡始终在侧。

以年龄上的差异看,孔子之于子贡,不仅是老师,还像父亲。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们不仅有师徒之谊,更有父子一般的感情。

经常因为出言无当,受到老师的斥责与批评,但对于老师,子贡始终恭恭敬敬。可以说他是最崇敬老师,最理解老师的一位弟子。

孔子周游列国期间,来到郑国,一不小心与弟子走散了,弟子们焦急地四处寻找。当子贡向郑国当地人打听老师下落时,有人这样告诉子贡:“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通“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前往郭之东门,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孔子,并把刚才郑人之语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孔子并不介意“丧家之狗”这个称谓,他苦中作乐,不忘调侃,这既让人看到了孔子的乐观豁达,也让人品味这个世道的无奈。一位身逢乱世的老人,十多年颠沛流离,在黑暗中艰难地寻找一线光明,老师“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无奈,我想子贡是读懂了的。那一刻,他的眼睛一定是湿润的。

孔子晚年,尽管回到了父母之邦——鲁国,但他的生活却孤苦无依,妻子亓官氏、他唯一的儿子孔鲤、还有他最得意的弟子颜回,均先他离世。然而打击并不止于此,他的大弟子子路,因卫国发生内乱“结缨”而死,留下“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嗟叹。孔子的晚年生活全靠子贡等一干弟子照料。是啊,除了这些弟子,他还能依靠谁?孔子人生中的最后时光,子贡也陪在身边,这种亦师亦父的深情,怎不让人动容?

在一再的打击之下,孔子病倒了。公元前479年4月4日,子贡看望老师。孔子拄着拐杖在门口张望,见子贡到来,说道:“赐啊,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呀?”孔子是在抱怨吗?不,这是他见到最亲的人才有的那种依赖。就在当天,一辈子喜爱音乐的孔子唱了首歌,歌词为:“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留下凄凉的感叹。他还告诉子贡自己做的梦,告诉子贡他是殷人的后裔。七天之后,孔子离开了人世,终年七十三岁。斯人已去,但他的思想影响后世2000多年。

无论生前抑或身后,子贡始终是孔子儒家学说的坚定追随者、践行者和捍卫者。面对叔孙武叔、公孙朝、陈子禽等人的毁谤,子贡义正辞严:“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孔子过世后,弟子皆服心丧三年,而后洒泪而别,唯子贡结草庐于孔子墓侧,又三年后,才带着对老师的不舍离开。

然而,这段师徒、父子深情永留于天地之间……

□后记

“孔子游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多么和美的画面。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句话并不是出自儒家著作,而是出自《庄子?渔父》的开篇,连庄子都以这段优美的文字表达羡慕忌妒。

子贡当初有幸身处那样的场景,真乃平生之乐事。

七八年前,孩子参加经典诵读班,读的第一本是《论语》。起初跟着“蹭读”时,我也拿出认真的态度,工作之余也经常翻翻、背背。怎么说,也不能输给孩子呀。

由于大学学的是文科,古文经典,也属必修之科目,当时虽好读,却不求甚解,毕竟古文艰深难懂,令人头疼。基本上是看过就忘。但这次在“陪读”、“蹭读”的过程中,读着读着,竟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本儒家经典,并进而产生浓厚的兴趣,老师孔子和弟子子路、子贡、颜回、子张、子游、子夏……一个个人物在眼前“活”了起来,特别是子贡,在论语里与老师的精彩问答,让人反复玩味。越是如此,越是想读懂悟透,进而找出初中上学时购买的《史记》,逐字句研读《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等篇章,越读越上瘾。其实,我也想写写孔子,但自己才疏学浅,这位超重量级的人物,岂是自己拿得动的?因此,不敢提笔。这次写的子贡,是孔子群弟子当中我最喜爱的一个人物。颜回虽“名气”最大,备受孔子称道,但给人的感觉是缥缈的。与颜回相比,子贡则是有血有肉,可亲可感的。随着读的深入,写的欲望也愈发强烈。勤学善辩的聪慧机敏、游说于五国之间的纵横捭阖、“富而好礼”的儒商气质、“喜扬人之美,不能匿人之过”的爱憎分明、还有事师如父始终不渝的一往情深……眼前逐渐出现一位个性鲜明、形象饱满的人物。原来读书真能读出滋味!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此言不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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