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已而已”的“小红学家”

齐鲁晚报 2018-11-13 07:01 大字

□马瑞芳

>>“我的文字没你的清丽”

我称李希凡“大师兄”,红学界好多非校友,包括他的部下,背后也称他为“大师兄”,当面则喊“老李”、叫“希凡”,极少有人称“李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多有趣!年龄够大,官职不低,却鲜有人拿他当“官”,视为天生有义务呵护弟妹的兄长。而李希凡不计回报,管这管那,好像欠着大家。

渐渐熟悉后,我发现早已是大人物的“小人物”胸无城府、幽默风趣。

他发表我的《鬼狐史与青云路》前有封信说:“你的大作已发排,我看可以了,只是有句外国话看不懂:‘以至译成十几种语言的三十几种语言在全世界不胫而走’,请加以诠释。”这岂不是大学问家嘲笑文字不严谨的小作者?

刚开始与李希凡通信,我尊称“大学长”,他称“瑞芳同志”。突然有一天,他来信称“瑞芳大学长”,我大吃一惊!信中说:“其所以改称‘学长’者,概因逐渐感到,戴上这顶大帽,其实弊多利少,甚吃亏也。”又说“大学长的稀世之作在敝报也是备受吹捧的”。毕业早十几年倒过来称“学长”,把晚辈习作叫“稀世之作”,纯粹拿穷人开涮!我当即回信抗议,结果换来个“瑞芳大师兄”称呼,且说:“我因为觉得当大师兄、大学长之类,很不快意,不免加之别人以为乐,阁下既然气得要骂,我目的已达,当不悔改。”

下一封信更令人啼笑皆非:“瑞芳大学长:忽然发现这名字真俗气,属于贾雨村贬荣国府不脱俗套之列,殃及令尊大名医,哪怕给女儿起个药名也好,偏是瑞啊芳的,人哪有那么多光和香?”

我回信反唇相讥:“本人名字当然俗气,老爹怎么不给取个‘巴豆霜’‘王不留行’?大师兄名字多超凡脱俗?只是千万不要让您的合作者蓝翎师兄念,他用山东普通话一喊,‘希凡’成‘稀饭’,‘稀饭’者,山东人谓之黏粥也。”

大师兄时时诲人不倦,就在挖苦我名字的同一信里,又批评我某文章“庄谐处理总是不当,在要紧处来几句‘诙谐’,使人如芒在背,近似贫嘴,要知这也并非东坡家法,如属大学长管理范围,一定动以刀斧”。

“大学长”帽子又自动回他头上。不久,真对我的文章动以刀斧。

上海开红学会,我钻研几个月写篇文章论贾母。在去淀山湖大观园参观路上,周汝昌先生向大画家刘旦宅介绍:这是山东大学马老师,她的《古今中外一祖母》,我好几年没见这么好的文章了。小讲师忽受大专家赞赏,找不着北的我在饭桌上向师兄们吹起来:“本人文章受周先生表扬。”马国权师兄先泼冷水:“别得意忘形!你受周先生赞扬,因为你跟他观点相同,你如果肯定后四十回,他会说从没见过这么糟的文章!”李希凡干脆嗤之以鼻:“什么‘古今中外一祖母’?一点儿阶级观点没有!要知道,贾母是封建社会的宝塔尖!”我一听,两位师兄言之有理,尤其“宝塔尖”论,多好的观点!马上加到我的论文里!

会后,《红楼梦学刊》编辑杜景华想发我的文章,编委会讨论意见报到主编李希凡那儿,他写信说:“你的大作‘一祖母’,学刊编委有些意见,觉得颂多批少,我们总是阶级论者,请酌改。”文章发表时题为《一个丰满的老妇人形象》,我“吃了泰山不谢土”大加讽刺:“大主编给换个多没趣的题目!《红楼梦》的影都没啦,加到英国十九世纪小说人物或英国女王头上都成!”

也是那次会上,李希凡跟几个人聊天,说起我,“她的散文漂亮,蒲松龄传记也写得优美,红学论文嘛——”我的耳朵竖起来,想从大红学家嘴里听到“有新意”至少“也不错”,没想到他说,“清丽而已!”

我应声说:“你呢?连清丽也不清丽,只有‘而已’!”

李希凡哈哈大笑。国权师兄教训:“小马不许犯上作乱!”

我“犯上作乱”是跟人学的,有位早我几届的师姐这样问候:“大师兄也来参加红学会?你懂《红楼梦》吗?”得到回答:“略知一二,忝陪末座。”

不久我见到中国红学会首任会长吴组缃教授,跟他复述李希凡和我的对话,吴先生笑了,说:“李希凡的文字确实没你的清丽。但他为人非常好。”

再见到李希凡,我把吴先生的前一句话告诉他,故意吞掉后一句。

“吴先生说得对,我的文字没你的清丽。”李希凡说。

我愣在那里。大师兄宽容过头、憨厚太甚!

上海教育出版社搞中学生文库,请李希凡做《红楼梦选粹》,收到赠书,我几乎笑晕,题款:“敬赠给‘清丽而已’的女红学家瑞芳大学长只剩下‘而已而已’的小红学家李希凡1987.2.23”。

什么叫“颠倒乾坤混淆黑白”?这就是。三十年前,1956年全国政协会,毛主席见到李希凡,对胡耀邦说:“我认识他,他和贾宝玉很熟嘛。”那年,我念初中二年级。我这个“红学家”跟“小人物”比,宛如爝火对皎日。

李希凡给中学生写的这本书把我上小学的女儿迷住了。每天写完作业就说:“妈妈,快给我那本‘《红楼梦粉碎》’!”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好几个学弟收到李希凡感叹“将要呜呼”的信:“瘦了许多,全家恐慌,恐老头儿尚未充分利用,一旦撒手西去,未免憾然。”师弟师妹纷纷写信或当面打“招呼”:你千万不能“走”,我们也都还没充分利用大师兄呢!

年近花甲查出糖尿病后,李希凡三十几年活得好好的,全靠大师姐徐潮精心照顾。他们郎才女貌,神仙伴侣,是山大中文系一段佳话。“一生只爱她一个”,李希凡说得出做得到。当年大师兄“浪漫恋爱”,后来把仨娇女笑得肚子疼。

徐潮聪慧纯真、容貌秀美,在全班同学中年龄最小,李希凡只不过是她若干仰慕者之一,既没成名又不懂死缠狠追献殷勤。上天垂爱,因李希凡要参军,求得张美人照,题:“珍惜她吧!徐潮。”因视力不合格,李希凡参军未成,另一位获准参军的仰慕者对李希凡说:一直喜欢徐潮,现在走了,没法跟你争,要她张照片都要不来!李希凡义字当先,照片慷慨转送,说:“学校这段生活你就忘掉吧!”没想到那哥们儿马上拿照片给徐潮看。徐潮气得脸煞白,含泪怒冲冲立逼李希凡要回照片。李希凡腆着脸要回照片送女神检查。徐潮想抢回来,却被抽手跑掉。此后一个多月徐潮对“傻大个”不理不睬。李希凡嗟叹:“垮啦!”因此得一外号曰“垮兄”。

徐潮大师姐称我“小马”,给我写过几封信,她研究中国服饰颇有建树。

1981年李希凡到山大开校庆会,因没带烟,托人找,顺便聊起“惧内”轶事:“我可不像某某,我在家大吼一声,她们(妻女)都得给我匍匐在地!”刚吹一句,又嘱咐,“烟卷找三盒就成了,回家就不让抽了!”学弟们哄堂大笑:在家想抽烟何不“大吼一声”?

大师兄在家最受照顾也最谦和,服从领导听指挥,是好夫君、好爸爸、好阿爷。对夫人,不敢惹;对女儿,惹不起。我发现,在外叱咤风云、风光无限的男子汉大丈夫,在家中多半如此。在外边翻不出筋斗的角色,在家中才勇做“八步大王”。

2012年大师姐徐潮病逝,我送副挽联,大师兄的孩子们认为“得体”,被挂在告别厅两侧:

将门淑女治服饰弘扬国粹

儒家俊秀相夫婿成就事业

最后两字我写“伟业”,大师兄改为“事业”。什么时候啦,还如此谦虚谨慎!

>>红学泰斗山大骄傲

1981年首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发奖茶话会,周扬同志对我说:“你们山东大学中文系,很好的系!有冯沅君、陆侃如那样的老师,培养出李希凡那样的人才。”

同一年山大在济南搞八十年校庆。此前数年,曾是“山东大学一分三,济南、曲阜和泰安”。老校长派人进京找李希凡,向中央奔走呼号,学校迁回泉城,百废待兴。参加校庆的李希凡成为母校亮丽风景,年轻学子围绕着要签字,求合影,挨挨挤挤,热闹非凡。

2001年,李希凡再参加校庆。大学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校长是毛主席命名“小人物”九年后出生的数学家展涛,李希凡受学子追捧却像二十年前校庆“风景依旧”。我说:“校长像粉丝陪吃饭,大师兄得给研究生开‘小灶’!”

我家客厅挤下十几名学子,跟我家“家长”研究当代文学的,跟我研究古代文学的,研究生手捧笔记本认真记录,听大红学家、文艺批评大家授课。不管研究明清文学还是研究当代文艺思潮,对莘莘学子来说,都是“极其难忘的一课”。

多少年来,李希凡给母校办事,成常态;给校友帮忙,是应该;帮了忙再自掏腰包请吃饭,成常事,因为“我工资比你们高”。

上世纪80年代末,牟世金老师找我,希望介绍入中国作协。我说:学生岂敢介绍老师?恰好张光年(光未然)同志来济,经我商请,答应推荐。入中国作协需要两位会员推荐,我又给李希凡写信,很快得复:“牟师弟虽久闻其名,读过其文,却并不相识……已签意见转送光年同志。”

不仅支持母校校友,还千方百计帮助学界朋友,是李希凡在红学界、学术界得仁厚长者之称的原因。北京的红学家给他庆九十大寿,李希凡成“固定风景”,朋友们排着队,分别跟他合影。不管什么学术观点、什么来头,高也好,低也罢,亲也好,疏也罢,多少人受李希凡无私帮助!组织推荐文章,组织推荐书稿,写序写评……今年重阳节红学界朋友又照此办理。李希凡发现有位该到未到,就打电话问候:“村长今天怎么没到?你文笔好,对曹雪芹资料熟,多写写。”曹雪芹纪念馆馆长李明新,被冯其庸、李希凡谐称“黄叶村村长”。

红学是显学,权威们却经常观点不同,有时甚至水火不容。有次接见外宾,W先生一见Z先生进门,拔脚就走,“早知他来,我就不来!”Z先生自认受不平待遇,拿拐杖猛捣书房地板,楼下是名分在其上的F先生书房……红学界简直比《红楼梦》本身还热闹!而不管什么观点的老先生,领导红楼梦研究所的“李院长”都真诚尊重,排忧纾难。

10月29日凌晨,李希凡对女儿说起妻子,叹息:“走了六年啦!”说罢,安然入睡,几分钟后,呼吸骤停,飘然而去,跟爱妻天上再续仙缘。

哲人其萎,栋梁其摧;钧天广乐,戛然而止。

李希凡长逝,在红学、文艺批评领域留下的空白,无人可填补。

方方面面铺天盖地的追思,写出真情,道尽人生。

两位前文化部长这样写:

贺敬之:“痛悼有大作为的‘小人物’、举红色旗帜的红学家、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大家李希凡同志。”

王蒙:“沉痛悼念李希凡同志去世,他的为人为友为文,永志不忘。”

在我心目中,不管活着,还是离去,李希凡都是才学如山、胸怀似海、谈笑风生、宽厚祥和、可敬可爱的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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