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件国宝的前世今生 祝勇新作再现故宫古物之美
半岛全媒体记者刘依佳
日本学者野岛刚与故宫博物院影视所所长、艺术学博士祝勇有过一段对话,是关于商周青铜器的。
野岛刚说,他不喜欢青铜器,因为它沉闷、阴森,甚至有些狰狞。他不理解为什么古代中国人会制造这样的器物。
祝勇的答复是,野岛刚或许并不知道,放回到几千年前,青铜器原本并不是现在所见的这种灰暗古旧的“青”色,而是熟铜般的颜色,“在黄河与黄土之上,发出一种灿烂的金黄”。因此,古人将青铜称作“金”,青铜器上的铭文,也通称“金文”。祝勇说,野岛刚所看到的青色,不是器皿的本色,而是岁月的颜色。
祝勇最新推出的《故宫的古物之美》,正是拂去文物上的岁月尘埃,还原其本来面目的一部传道解惑之作。在这本书中,祝勇选取了18件为人熟知的故宫藏品,以此来讲述这一件件国家宝藏的前世今生,连缀起一部故宫里的艺术史,再现了中华文明的营造之美。
祝勇之痴:
为“昨天的文化”着魔的人
曾经疯狂抢救中国民间文化遗产的作家、文学家冯骥才形容祝勇是一个“已经着魔一般陷入了昨天的文化里”的人。冯骥才坦言,像祝勇这样的人不多:“因为一部分文人将其视做历史的残余,全然不屑一顾;一部分文人仅仅把它作为一种写作的素材,写一写而已。祝勇却将它作为一片不能割舍的精神天地;历史的尊严、民间的生命、民族的个性、美的基因和情感的印迹全都深在其中。特别是当农耕社会不可抗拒地走向消亡,祝勇反而来得更加急切和深切。他像面对着垂垂老矣、日渐衰弱的老母,感受着一种生命的相牵。我明白,这一切都来自一种文化的情怀。”
祝勇把自己的这种文化情怀,一年又一年,妥帖而坚定地寄托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故宫博物院里,寄托在苏黄米蔡、沈文唐仇的才情里;更是将这份文化情怀,一笔一划,一纸一墨地撰写在《故宫的风花雪月》《在故宫寻找苏东坡》《故宫的隐秘角落》以及这部《故宫的古物之美》的“故宫美文”里。祝勇说,自己在故宫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他读的书,大多是繁体竖排没有标点的。“在这争名逐利、红尘纷扰的世上,能始终沉潜在中国文化的魅力里,致力于读书做学问,说到底,还是他心静。”著名出版人俞晓群这样评价祝勇。
祝勇却说,是故宫让他沉静,让他懂得了谦卑:“六百年的宫殿(到2020年,紫禁城刚好建成六百周年)、七千年的文明(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文物贯穿整个中华文明史),一个人走进去,就像一粒沙被吹进沙漠,立刻就不见了踪影。故宫让我们收敛起年轻时的狂妄,认真地注视和倾听。”祝勇笑言,那些给自己挂牌大师的人,只要到故宫,在王羲之、李白、米芾、赵孟頫前面一站,就会底气顿失。“朝菌不知晦朔,而蟪蛄不知春秋。”祝勇说,这不只是庄子的提醒,也是故宫这座宫殿给予我们的劝诫。
文明之盛:
庞大耀眼的“中国制造”
心静,让沉浸在故宫宝藏里的祝勇在对中华古老文明感到惊讶与自豪的同时,也萌生了书写的冲动。“那些逝去的人与事,都凝结在这宫殿的每一个细节里,挑动我表达的欲望。”
但以笔为媒,让故宫里的文物“复活”到大众面前的过程,祝勇自言,这“注定是一次费力不讨好的努力”。
为什么是“费力不讨好”?祝勇给半岛记者算了一笔特殊的账:“故宫收藏的古物,多达一百八十六万多件(套)。我曾开玩笑,一个人一天看五件,全部看完,需要一千年。”一千年是个什么概念?就相当于从曲阜孔庙奎文阁建立的那一年(北宋天禧二年,公元1018年),一直看到现在的2018年。如此庞大的基数,在祝勇看来,这实在是一件“幸福的烦恼”:一方面,这让故宫成为一座“高大全”的博物馆,故宫一家的收藏,已接近全国文物总量的一半,而且超过90%是珍贵文物,都是古代岁月里的材美工良的“中国制造”;另一方面,这又让展示成为一件困难的事,祝勇说,迄今为止,尽管故宫博物院已付出极大努力,每年文物展出量也仅占到总量的0.6%。“也就是说,大部分文物,仍难以被看到,虽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至于书写,更不能穷其万一。”祝勇说,“这正概括了写作的本质:在庞大的世界面前,写作是那么微不足道。”
即便如此,祝勇仍相信,在庞大而耀眼的故宫古物面前,任何人都不能无动于衷,包括他自己:“我笔下所选的古物,固然不能穷其万一,甚至不能覆盖故宫博物院收藏古物的六十九个大类,但商周青铜、秦俑汉简、唐彩宋瓷、明式家具、清代服饰,都尽量寻找每个时代的标志性符号。我希望通过我的文字,串连成一部故宫里的艺术史。”
古物之美:
美在背后的烟火红尘
无论是采访还是阅读《故宫的古物之美》,记者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祝勇喜欢把他笔下的宝藏称为“古物”,而不是采用常规的叫法“文物”。对此,祝勇表示,这正是为了强调它们的时间属性,“每一件古物上面,都收敛着历朝的风雨,凝聚着时间的力量”。而在《故宫的古物之美》一书中,祝勇正是通过优美的文笔,散文的写法,以及丰富的文化、考古、艺术等方面的学识,将他挑选出的、具有代表性的故宫藏品,一件件,由表及里,去壳剖心,从它的前世,今生,一直讲到它的继承者们。
比如他讲青铜器,始终围绕着“权力的诞生”这个话题,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地讲下去,间或穿插丰富的史实和犀利的评论。他先由著名的大禹铸鼎入手,讲夏王大禹治水成功后,铸造了代表“九州”版图的九只大青铜鼎——九鼎不仅是艺术品,更是大禹“晒”权力的最主要的工具,“权力是需要展示的,没有九鼎,大禹这位肌肉男的扩胸运动就只能是孤芳自赏、自娱自乐。”
青铜器不仅是国家力量的象征,还因为其铸造材料是当时极为稀少的红铜和锡,成为了财富的象征。而为了获得铸鼎的原材料,数以万计的奴隶,分散在深山荒野,寻找着铜锡矿藏,甚至导致了夏商两朝为此频繁迁都。祝勇感慨道:“在那个时代,一座都城可以没有壮阔的宫殿,却不能没有华丽的鼎,因为它,已经成为王朝正统性的象征。”
商亡后,九鼎就像漂流瓶一样,由商朝的都城殷,漂流到了周朝都城洛邑,继续散发着震慑天下、目眩神迷的金色光芒。可惜的是,周朝灭亡后,九鼎下落不明。虽然曾在秦始皇的眼前灵光乍现,但最终还是沉入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的一条大河里,“弗得”。
因治水成功而铸造的九鼎,在人间存在了两千多年之后,又回归了江河,再未进入世人的视线。但九鼎的“子子孙孙”——商代的兽面纹鼎、尹鼎、父乙鼎,西周的颂鼎、小克鼎……差不多一万件先秦时代的青铜器,穿越亘古,完好地存于今天的故宫博物院中。“从这些古老的青铜鼎中,我们仍可推测九鼎的雄浑、缛丽、炫目。”祝勇写道,“但它们不是九鼎。”
在《故宫的古物之美》中,可以说每一个篇章,每一件言说的国宝:秦兵马俑,汉代简牍,唐三彩马,北宋青瓷,明式家具,清代的服饰和乾隆的玉玺……都充斥着这份饱满的情绪。祝勇丝毫不掩饰他的情感,正如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所涉历朝历代的观点和看法:
他来到了“大家都不打算好好说话”的战国时代:“我想,在战国时代,一定有人发现了战争的娱乐性质。这世上最大的娱乐,莫过于对战争的观看。”
他走在浩荡战阵的兵马俑中,却感到了一份凄凉:“这些兵马俑,是秦始皇所设计的‘未来世界\’的一部分……秦始皇的陵墓有多大,他的恐惧就有多大。”
他路过南北朝时期一名鲜卑族织布女的窗前,看着柔弱的她也被卷入了战争,像男人一样去厮杀,忍不住感慨:“这情况,恐怕在中外战争史上都是罕见的,所以,很多年后,那女子成了一首著名的北朝民歌的主角,后来又成了戏曲舞台和美国迪士尼动画片的主角。我们都知道她的名字:木兰。”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也是这本书与沈从文、扬之水、孙机等文物大家著作所不同的地方:有史实、有故事、有观点,有态度。而由祝勇精心挖掘出的、那抹隐藏在国宝背后的烟火红尘、鲜活人生,瞬间去掉了古物“高冷”的面纱,拉近了它与当今观赏者的距离。“被封为‘遗产\’的文化,是死的文化。因为只有死者,才谈得上‘遗产\’。只有把文化交还给日常生活,文化才能活回来。博物馆里的文物,才能真正复活。”祝勇说,这才是真正的古物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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