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 储劲松
山川鬼神中的鬼并不是鬼，或者说不只是鬼，他们是祖先，是来处。三代以前即祭鬼，轩辕黄帝代神农氏为部落首领，第一件事就是拜山川祭鬼神，为万姓祈福。后世人说洪荒时代人民愚昧巫觋盛行，不尽然。知所来，有所敬，礼所畏，才可以千柯万叶福祚绵延。
今日农历七月半，古称中元节，也称中天节，民间谓之鬼节。世间的节日，无论上元中元三月三九月九，也无论本土的节舶来的节，都是借节的名义自娱自乐自求多福。人间到底是寂寞的，千万人的孤寂，以及一个人的孤独，需要节。
鬼苦饥。自东晋干宝《搜神记》以来关于鬼的文章都如此说，南宋洪迈的《夷坚志》更是系统阐述并有所发明。有段时间我着迷于此，搜罗古今荒怪之说鬼神之书，通读一过，以为写神状鬼画狐图妖，其实都是人的反观自照。并且发现，鬼不仅苦饥，也缺衣。阎罗王自是衣食丰足，他底下的普通小鬼，则多是裸着几根白生生的肋骨，飘飘摇摇按生死簿提绳索来人间拿人，或叉人入油锅，贿以酒肉衣服则可放人三五日甚至一两载尘缘。
吾乡素重七月半，是日男人上坟山祭祀祖先，女人在家裁估衣剪纸钱兼做美菜，祖先酒足饭饱，自己酒饱饭足，人鬼同乐，熙熙然而忘忧。夜七八点，开大门，端出一筛子估衣纸钱，持羊角叉在院落前按坟茔之数在地上画一众圆圈，另划三个圈给孤魂野鬼，焚烧估衣纸钱，放鞭炮，燃香烛，长者呼先人来取衣取钱，也唤那些无人祭奠的游魂共享衣食。我家是祖父领头，祖父逝后领头的是身为长子的父亲。叩拜一毕，仪式结束，族人原本严肃如枯树冷石的脸，一下子松驰开来，可玩笑戏闹，可作长夜之饮，也可抹骨牌，母亲往往炒一锅栗子和南瓜子分而食之，隔壁的老姑奶又坐在枣子树下讲鬼抽烟的故事。
幼童是夜必多梦，父母搂之入怀轻拍背脊才可安眠。鬼摄幼儿的魂，自是无稽之语，然而幼儿丢掉魂魄木木然痴呆呆的事在乡间常有，乡村赤脚医生也奈何不得，只好请巫婆来驱鬼。神神叨叨的法事一做，痴童倒也渐渐地醒过神来。“雩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此之谓也。
祖父生前，每每在祭奠宣告完成时，眉开眼笑地对孙子辈说：“你们赶快去拿蒲篮，坐在蒲篮里，头顶着筛子，就能望见鬼。”这话他从四十八岁说到七十八岁，从我一岁说到三十岁，说说而已，孙子孙女们哪个敢顶着筛子看鬼。就是他自己，也未必敢。
估衣，黄裱纸剪的衣裤。兴许是祜衣，也即福衣。
孔尚任《节序同风录》说曲阜七月半之事极详备，与吾乡民俗多有契合处，也多有参差异同。“各家门外沿路插香，曰路香，烧灯曰地灯，曲折数里，以接幽冥。延道巫设醮，以救饿鬼，曰地官赦罪，又曰破狱。”写《长生殿》的孔子六十四代孙，仿《荆楚岁时记》写人间风俗，博识有乃祖之风。
今夜绕小城散步，见街衢里巷中，老少妇孺焚香烧纸祭祀先人，香火曲折数十里，烟灰纷腾起而复落，似是接幽冥通鬼神的道路。想起夫子的话：“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鬼神之事，并非全然怪力乱神，也并非乡人鼠首两端所说的“信则有，不信则无”，此事颇重大，关涉认不认祖先也即孝与不孝的问题。
今日鬼忙人闲，读唐人张怀瓘《书断》四十页。太多了，三五页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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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阜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曲阜市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