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以诗解诗 活画杜甫
《簪花仕女图》(局部)中女性眉形为桂叶眉
春到草堂,红梅争艳
向以鲜
草堂茅屋前的杜甫像
张大千《杜少陵浣溪行吟图》(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藏)
本报记者 蒋蓝 文/图
向以鲜
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著有学术专著《超越江湖的诗人》《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诗集《旋律三部曲》及长篇历史剧《花木兰传奇》等。获教育部人文社科奖、四川文学奖、《诗歌报》首届探索诗特等奖等。作品被收入海内外多种诗歌选集。
见证了盛世的辉煌,也经历了乱世的苦难,杜甫用坎坷一生书写的“诗史”,将汉语的美与力量推向了极致。诗人、学者向以鲜在青年求学期间就背诵了1400多首现存杜诗,这为他40年之后以杜甫诗文本身为第一文本,写作一部独辟蹊径的《杜甫评传》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为我们勾勒出了大唐开元、天宝时代的侧影:光芒的侧影,灰暗的侧影;繁华的侧影,凋零的侧影;欢乐的侧影,悲伤的侧影;历史的侧影,诗歌的侧影。在这多重侧影之中,向以鲜重构了我们最熟悉同时也可能是最陌生的“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杜甫”。
对话
千首杜诗 是最可靠的第一手史料
记者(以下简称记):千家注杜,万家评杜,学统文脉,绵延不绝。在现代学术史上,为杜甫作传者名家众多:闻一多、洪煨莲、冯至、萧涤非、朱东润、陈贻焮、莫砺锋等,加上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都是为时代留下深刻划痕之作。闻一多和冯至两位更是杰出的诗人,他们为杜甫作的传记扎实耐读,影响深远,令人高山仰止,对你而言也是增加了难度。
向以鲜(以下简称向):在中国古代诗人研究体系里,杜甫肯定是最具诱惑同时又最具难度的硬骨头。我向前辈学者学习,受益匪浅。但也不能不看到,杜甫逐渐成了一个“被严重标签化”的杜甫:毕生苦难、忧愁、失眠、乞讨度日、颠沛流离,甚至一度到了饥饿待旦的境况。我以为,个中有些是事实,有些则被夸大或误读。透过杜诗,我们可以窥见一个风云时代的侧影:光芒的,灰暗的;繁华的,凋零的;欢乐的,悲伤的,等等。
第一个大问题,我反复考量杜甫的出生地是否河南省巩县城东的瑶湾,但缺乏硬证据。在罗振玉整理的墓志铭中,记录杜甫那位为血亲复仇的小叔叔杜并是“杜陵生”,即唐朝京兆的长安万年县杜陵,而杜甫的父亲、姑姑等人也出生在那里,我书里做了详细考证,杜甫应该是出生于此。
记:你写杜甫评传,最大特点是什么?
向:我是一首一首读下来的,杜诗本身才是第一手最可靠的史料。所以我没有过多参考古人笔记中的奇闻逸事,以及现当代学者的观点。根据杜诗来还原杜甫的精神史与生活史,可能就是《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的治学特点。川大中华文化研究院执行院长兼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舒大刚认为:“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以诗解诗的成功尝试,《盛世的侧影》是一部21世纪的‘读杜心解’,一位教授诗人的‘诗教心传’。”
记:杜甫的身世,决定了他前半生的皇家气度不是虚拟的。
向:杜甫的家庭是一个“奉儒守官”的家庭,其十三世祖杜预是西晋名将和著名学者。杜预是京兆(长安)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故杜甫自称“杜陵野老”“杜陵布衣”。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武则天时期的著名诗人,父杜闲曾为兖州司马、奉天县令。对于这一官宦家世,杜甫非常自豪。在《进雕赋表》中他说:“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又说,“吾祖诗冠世”,又嘱咐儿子宗武“诗是吾家事”。杜甫将“奉儒”和写诗当作自己终生孜孜不倦的事业。
20岁起,像当时许多著名诗人那样,杜甫开始了漫游。他先东南游览吴越,34岁时返回东都洛阳,参加进士科举,不中。第二年又游历齐赵,直到开元二十年(741年)才回到洛阳。也就是说,在杜甫44岁前,依靠父亲的补偿性资助(因为杜甫过继给了姑姑),他的游历绝非“穷游”,有骑射宴游的很多记录。那个时代也是唐王朝辉煌灿烂的时期,当时全国有几千万人,但只需几百万人纳税就已国富民强了。
数行“画眉”诗 折射时代气象
记:你一再说杜甫的精细与精明……
向:他无疑是一个生活的精致主义者,举一个例子。以白描手法勾勒人物情态栩栩如生者,在唐代首推杜甫。《北征》中写小女儿仿效母亲化妆,乱世里苦中作乐的一幅天伦图景跃然纸上:“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有学者指出杜甫《北征》诗意可能受左思《娇女诗》影响:“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浓朱衍丹髻,黄吻澜漫赤。”仔细比较,两诗的确有颇多异曲同工之处:诗人均以自己钟爱的小女儿为摹写对象,都写到小女儿最爱做的一件事情——学化妆。她们化妆时皆因年纪太小而弄巧成拙:杜甫的“痴女”用“朱铅”把眉毛画得一片“狼藉”,左思的“娇女”则用“浓朱”把嘴角弄得鲜红“澜漫”。不同之处在于,杜甫的女儿是画眉毛,左思的女儿画的是口红,两个小女孩学化妆虽然各有侧重点,但总算抓住了化妆的要害:眉毛和嘴唇。
对杜甫此处看似直白的“狼藉画眉阔”一语,释读过程有不同的说法,造成分歧的原因在于对盛唐开天之际的女性化妆时尚有不同认识,落实到诗中就是对“阔”的不同理解:是因为画得狼藉而变阔呢,还是画眉本来就要阔,只是画得狼藉而已?还是因为本来画得又好又阔,只是后来不小心弄狼藉了?
盛唐开天之际到底有没有阔叶眉的风尚呢?回答是肯定的。不少盛唐诗人写到阔叶眉习俗,如景龙年间登进士第后从岐王李范游的张谔,在《岐王席上咏美人诗》中就有“半额画双蛾,盈盈烛下歌。”更直接的是遗存下来的盛唐绘画作品,如敦煌壁画乐廷瓌夫妇行雪图中之女子,其眉毛皆阔而短,乐廷瓌正是在开元天宝时出任太原都督的。武后之后不久的李重润墓石椁刻宫装妇女,其眉毛亦十分宽阔有如桂叶。传为中唐时代周昉所画之《簪花仕女图》,图中仕女之眉为“浓晕蛾翅眉”,宽大如同飞蛾的翅膀,此种眉式为开元天宝之际流行。
宽如蛾翅的阔叶眉之风盛行开元天宝之际,至元和则时风一变,由浓晕蛾翅眉转变为八字式低颦细眉,别有一种纤柔的病态之美。白居易新乐府中有《元和时世妆》:“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时世流行无远近,腮不施朱面无粉。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
时尚往往是一面神奇的镜子,从中可以折射出时代精神的影子,仅就女性眉毛式样的变化而言,与盛唐阔大、健康的气象相比,中唐已显出几分萧索和悲凉。
杜甫之诗,旨在写乱世中的天伦之乐、小女儿行状,既可看做实写亦可看做虚写。诗人更可能描写的是这样一种情形:为了迎接父亲回家,小女儿早晨起来很认真地向母亲学习化妆,刻意画出了甚为浓重和庄重的桂叶阔眉,或因为一时的疏忽大意,弄脏弄乱了自己精心描画的眉样。杜甫《北征》不仅传达了小女儿的活泼可爱,更通过母女浓妆画眉的细节,表达了离乱中家人重逢是如此珍贵,虽然我们还没有足够的史料来证明:在盛唐开元天宝之际,柳叶修眉是一种日常普通的妆,而桂叶阔眉可能是一种较为隆重的表达敬意或喜庆的盛装。
种药卖药诗 老杜家生计可窥一斑
记:杜甫从小体弱多病,又是从瘟疫中活过来的人,他在《回棹》诗中写及瘟疫:“衡岳江湖大,蒸池疫疠偏。”如果没有洛阳姑姑的仁爱,后人将会失去一个不可复睹的诗人。
向:他还患有眼疾、风痹、关节炎等,这就决定了他后来为什么要种药、卖药,特别是在成都营造草堂后。需要指出的是,《堂成》一诗应该不是写于到达成都的第二年(770年),因为诗中竹子、桤木已成林,当年冬季栽下,哪里开春就能成林?所以《堂成》应写于3年后(772年),草堂已经成为浪漫诗意的一方乐土。
早年杜甫在京城卖药,鉴于京城有严格的药市管理制度,杜甫肯定没有开店铺,至多散市之前去卖点“吼货”。杜甫“读书破万卷”,其中恐怕也应有不少药书。从“书签药裹封蛛网,野店山桥送马蹄。”(《将赴成都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中,可以推见杜甫还会看一些药理书。他漂泊成都、流寓夔府时,常常种药。“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常恐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他外出想家时,首先关心的是药栏被水冲坏了没有,可见药物收成对家庭生活影响很大。唐朝时中药价格较高,据我的计算,杜甫的家庭收入不但不比常人低,而且较为富裕,不然他根本买不起当时就非常昂贵的贡品“鹅溪绢”来请人作画。
杜甫的药圃种植品种不少,在诗中提到的有麻黄、栀子、枸杞等。“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这是栀子。“枸杞因吾有,鸡栖奈汝何”,这里有枸杞。杜甫栽种出来的药,有时需要进行精心加工才出售,“移船先主庙,洗药浣溪沙”。杜甫的老妻此时估计也得帮忙:“晒药能无妇,应门应有儿”。应该说,鉴于有严武的照顾,杜甫经常请四川各地的官员来草堂观赏,再予推销,证明他深谙推销之术。当然杜甫还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对贫穷百姓非常同情:“药许邻人斸”,说明他不自私不吝啬。我以为他找人要树苗、卖药等,主要体现的是一种风雅。
记:恰如你说,杜甫具有士大夫的责任性苦难,再加上部分个人的困苦。
向:成都抚慰了杜甫的心灵,其生活发生了本质性变化,他的儒家风范渐渐演变为道家风范了,甚至一个月不梳头,在浣花溪畔袒腹晒太阳,所谓“懒即真”。
《杜甫评传》有多达10节的篇幅,叙述杜甫在成都的生活与创作,包括《入蜀记》《诗歌园艺学家》等。杜甫与成都关系之深,在此不用赘言。杜甫现存1400多首诗作,写于成都的就有200多首。在杜甫现存诗作里,有1000首是在他与成都结缘后那10年写出来的,这实在是一个惊人的现象。
手记
2022年2月22日 成都
向以鲜诗文俱佳,石刻艺术研究独步,在诗人众多的四川算得上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学者型诗人。多年来在各种诗会上,他更有一种异能,那就是可以立即背诵一首别人的或自己刚刚完成的诗歌。所谓过目成诵,在向以鲜这里成为常态。
向以鲜这样谈自己与杜甫的结缘:“1979年秋,我16岁,从大巴山腹地一个叫聂家岩的小村庄考入西南师范大学(现西南大学)中文系。1980年下半年,中文系的杜诗专家曹慕樊(目录学泰斗刘国钧、哲学家熊十力高足)给七七、七八级学生开了一门选修课:杜诗选读。我自幼喜欢杜甫,就去旁听这门颇显高深的课程,坐在一群学长之中,很显眼……”
当时使用的教材是曹先生选编的《杜诗选读》油印本,400多页。一次课闲时间,曹先生走到向以鲜面前,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杜诗选读》,发现书页空隙处密密麻麻写满了读书笔记,且粘贴着各种读书札记纸条。曹先生露出几分欣喜和讶异,问:“你小小年纪,为什么要来听学长们的课?”向以鲜毫不迟疑地回答:“我要报考先生的杜诗研究生。”曹先生颔首微笑,郑重说道:“你要考我的研究生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得把杜甫诗歌全部背诵下来,我就收你做学生。”
杜甫传世的诗歌1400多首,全部背诵下来?历史上谁做到过?曹先生说,康南海(即康有为)就做到了!冰炭相激,向以鲜说:“老师等我两年。”他开始用清人杨伦的《杜诗镜铨》为底本,以平均每天背诵三四首诗的速度,开始了一个人的杜诗之旅。
明朝学者何伦说过:“读书以百遍为度,务要反复熟嚼,方始出味。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融会贯通,然后为得。如未精熟,再加百遍可也……”背功,自是古人读书第一要义,读书千遍,其义自见。这两年是被杜甫加持的时间,过得很快,向以鲜背诵了1400多首杜诗,曹先生抽查了一下,大感满意。大三开始撰写毕业论文,向以鲜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杜甫,最终确定的题目是《杜甫诗学研究》。通过一年的努力,最终撰成3万字的论文。据说这是他们那一届毕业生中写得最长的一篇学士论文。但那时向以鲜又迷上了闻一多,决定去报考,让曹先生好生遗憾。
大三暑假,向以鲜专程来成都拜谒杜甫草堂。南开大学研究生毕业,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锦江边的四川大学。到成都原因很多,其中一条就是想离杜甫热爱的成都和草堂近一些,更近一些。
40多年过去了,向以鲜回望那段岁月,颇为感叹。其实,那些被杜甫牵扯着的情感让他从未断念,他不断搜集杜甫的各种研究专著,做了很多笔记,也写了一篇独立篇章。到2010年,他想动笔写杜甫传记,可总是找不到契机。“也许,杜夫子就是要考验我的心性!2019年,我真的动笔了,而且写得很顺!”
我算了一下,向以鲜56岁动笔《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到2021年完成并出版,他正好是58岁;而杜甫病逝于770年,时年58岁(虚岁59岁)。本书由59个小节组成,暗合杜甫59岁的一生。这些巧合的数字,也许蕴藏着一种薪尽火传的命运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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