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继续读书 我们必须学坏

澎湃新闻 2020-05-19 09:21 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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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舅,你想过没有,到初二我们怎么办?再不加入帮派,肯定会被打死。”和海龙气喘吁吁,小背箩沉沉地吊在他的肩上,14岁的脸写满了41岁的风霜和忧郁。

1989年,我刚过13岁,与和海龙同班,他妈妈是我们族里的大姐,所以他喊我舅舅。

和海龙一路走着,劝我初一的下学期必须加入学校的一个帮派,不然这书就不要读了。他说:“我们村的“山头帮”帮主还有一个学期就毕业,没人罩着不行啊。”

我俩就读于云南怒江一个偏僻的乡中学。一个二百来人的中学就有十几个帮派,每天都有帮派冲突的消息刺激着我们神经。

我们村的乔八斤就是一个帮主,他自创“山头帮”,弟子都是我们附近几个村的学生。乡上的学生都看不起我们这些山上来的“猴子”,我们都是他们欺负的对像,经常无缘无故被打。

我们的乔帮主每天跑完早操,就站着用下巴紧贴自己的脚尖,自数十秒,然后起来,稍作拉伸,助跑二步高高跃起,在空中左右前踹,一气呵成。好多人都怕他,外号“无影脚乔师傅”。但他今年就毕业,山上的学生没人敢接位。

学校帮派林立,但老师们都睁只眼闭只眼,见怪不怪,听说以前有些校长还是乡上帮派老大的好友。

老师里也有一个帮派老大,就是我们的体育老师,他是敢在乡汽车站和女朋友当众接吻的人,其他人在乡上带个漂亮的女朋友都要被起哄。

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乡上的帮派也不敢做出多大出格的事,就是让男人丢个脸、让女人红个脸而已。主要让别人知道他们不好惹、不能惹、心狠手辣就行。

乡上最厉害的一次帮派冲突发生在露天电影院,两个村的人为了一个口哨就大打出手。斧头帮和柴刀帮,刀光剑影,20几个人躺倒一片,最后斧头帮帮主在一条胳膊露出骨头的情况下依然提着刀大声怒斥派出所民警,一战成名。这些人大多都被判了刑,社会上的帮会也收敛了很多。

我们的学校要翻过对面所有的山,再走15公里左右才到。

我和海龙与山上的所有学生一样,每周都要翻山越岭30公里回家背盘缠,在学校一日两餐要自己烧火做饭。小小的肩膀不仅背负着沉重的口粮,还扛着一个家的未来。我们在求学路上的担惊受怕远远高于跳龙门的梦想。

2

我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不打架,一心好好读书,虽然成绩不是最好,但还是村里最有希望的娃。

学校每天17点放学,19点上晚自习。我们做完晚饭后就结伴外出背书。学校后面有几座小山,长着矮矮的灌木和小树,那里成了帮派亮剑和谈恋爱的天堂。

有一天晚上,和海龙和我去小山包上背英语单词。我俩刚翻过小山就被眼前场景吓得不轻。我们班的一个女生,他爸是乡卫院的领导,她拿着一把牛角刀在左手臂上横竖斜地划着,血蹭蹭地往外冒。

“我就是梅花帮帮主,今后谁欺负我的姐妹,我就在他的心脏上刻上我们的帮标。老娘已经开始来大姨妈,不再是小孩了。”她侠气凌然,一脸正义。

她对面的人是长刀帮的帮主,是他甩了梅花帮的女生。长刀帮帮主也不是吃素的,他显得临危不惧,把杀猪刀“嗦”地插回皮革刀鞘内,他要让刀发出声音,以示自己的干练。

“一个月内,我长刀帮赔钱50。从今往后河水不犯井水,好自为之!”他小手一挥,带着4个小弟走了。

这些帮派带的刀、斧头在学校随处可见。原因很简单,山上来的学生要自己做饭,必须用斧头劈柴,用菜刀或杀猪刀切土豆。所以平时是工具,帮派集中时才是身份的证明。但我们初中三年,没见哪个学生被杀。

自卑和生存劣势带来的恐惧,让我们没有一点安全感。山里孩子在乡里和帮派学生面前依然低人一等。

我平时跟和海龙一锅做饭,没事时就研究加入哪个帮派。但因为我们贫穷、懦弱,还长得又黑又矮,不仅被“纯爷们”的斧头帮、镰刀帮、巨锤帮、黑狼帮等帮派被拒之门外,而且连第一次来大姨妈的梅花帮也不愿保护我们。

于是,我俩决定,在乔帮主有限的保护下野蛮生长,主要拉拢乔帮主以前的弟子。

我们的计划也很简单:学武、斗狠、耍流氓。要像真正的男人一样有血性,让弟子们刮目相看。和海龙甚至提议,实在没招就强奸妇女、捅伤几个人,借派出所抓人扬名立万。

3

我俩对待学习很认真,那是我们人生唯一的寄托,但帮派的威胁也迫在眉睫。我俩只有双管齐下,一边勤奋苦学,一边不失时机学习做老大,还不能被学校开除。

有一次我们老师结婚,在教学楼前拿课桌办客,学生放假一天。我俩无所事事到处闲逛,最后在离学校较远的一个小山包上看书。两个和我们同级但不同班的也来了,也是“矮穷矬”,平时经常见面但不交流。

以前的初中学校比较破旧,还有低矮的厨房,让学生自己做饭吃。

“站着,我是山头帮的,给老子发杆烟。”和海龙突然发难,我俩都不抽烟,他这是要开始学做老大了。

“我们不抽烟,没有。”那两个人先是微微一颤继而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狗日的,不会给老子买一包。”和海龙“嚯”地站起来,走过去就掐人脖子。

那两人根本没给他机会,他还没近身就被他们一把推倒,按住就打,我心里有些犯怂,但还是硬着头皮跳起来,学着乔帮主两脚腾空飞踹,人倒是踹到了,但一屁股坐在和海龙的身上,他嗷嗷叫着,自己的手还是没放开已经掐上的脖子。

他们两个人互掐滚在一起,我和剩下的那个人互相比划,那娃蹲着马步向前冲拳,我想把下巴按到脚尖,但头硬是没过膝盖。然后,我俩就开始四手互抡“王八拳”,这是广大农村妇女打架的绝招,我俩用起来也很顺手。我手比他长,他先被打出鼻血。

滚在地上的两个也是和海龙先动嘴,把人家的胳膊咬出了血。他们留下几句问候祖宗的话就走了。和海龙装作不依不饶、誓死一战的疯狗模样,手里还拿着块石头。我只好装作牵绳的主人,使劲拉着他。

小小一战,和海龙很是满意,他还准备在做饭时再打他们一次,但被乔帮主怒喝作罢。

“打赢一小架,不行,我们至少打上100架,不管打赢打不赢。”和海龙决心要做成老大,坚决要在学校打出名。那时在学校打个架老师也不怎么管,没人告就不会伸张正义,有人告了就说再给一次机会,然后开除。那个时候也还没实行义务教育,开除个学生很常见。

后来,我俩还真和别人打了几架,有输有赢,但和海龙还是不满意,坚持打下去。我俩还在回家背盘缠的路上打过一些人,差点被几个小伙围着打死。

我俩开始有些变坏,但谁都没这么认为,反而觉得成就感满满。我们像普度众生的观音老母,随时准备保佑山里所有的穷孩子。

4

小小年纪就严重不安,心理的扭曲程度都是变态级别,虽然现实没有这么恐怖。

一个周未,我俩又背着小背箩在羊肠小道上腻腻歪歪地走着,没约到伴的学生都随父母“闻鸡赶集”,早走了。

“快点,停下来,把背箩藏好。”和海龙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迅速躲到路边,我也跟着去了。

“摸过奶子没有?”他一脸兴奋,坚定要犯罪的态度。

“没有,你要干什么?”

“你在小路的左边,我在右边,一下那婆娘过来,袭胸然后跑。”他不容我置疑,叫我赶紧到对面趴严实了。

一个近30岁的大姐背着一袋100多斤面,正朝我们这边走来,她前额顶着背带,两手抓住脖子两侧的背绳,以减轻头颈的压力。

我们背东西都不用挑,东西压背上,肩膀有一个过渡承重木板,中间有个和脖子一样粗的捥口,绳从木板的俩侧穿出捆在货物上,背着东西就像是戴了半个枷锁。

“呀,大姐,你一个人啊。”和海龙突然跳出来,挥挥手叫我也出来。

“你们现在才去学校?”大姐没被我们吓到,反而准备和我们聊天。这大姐普通打扮,单衣单裤,但从小劳作,身材紧实,体态妖娆,自然丰韵。

和海龙上前一步就直接奔胸而去,我也鼓起勇气伸出那罪恶的小手。手指所碰之处那一阵酥软,神经就像过电般收缩,全身都开始飘飘欲仙。

“先帮我扶着放下东西,给你们摸。”那大姐面无表情,就像待宰的羔羊,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

和海龙跟我使了下脸色,一脸淫荡。那大姐把刚磨好的面放在路边土坎上,用花格衣袖轻轻揩了下头上的汗,深吸几口气。

“长毛没有?”她双手插腰,一脸鄙视。

“有一点。”

“褪皮没有?”她声音更大了。

“有一点。”

突然,她向前一步,双手同时推向和海龙,只听到一声惨叫,和海龙滚下了路边,那大姐还拿起一个小石头朝他砸了下去。

“啪”,她大手一挥又打在我的脸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她打得晕头转向,脑袋嗡嗡直响。

“我们还带亲呢,你俩个小畜生。毛都没长全就想耍流氓。”大姐厉声骂道。

和海龙晃晃悠悠从路边爬上来,那张淫荡的脸恢复了往日的忧郁,但多了好几条血痕。

“再不走,我男人马上来了,打死你们。”大姐降服了我们,还不忘救我俩一命。

和海龙一惊,赶紧叫我跑。但他跑之前还是快速地捏了一把大姐的肥臀。大姐“扑哧”笑出声来,抬脚一踹,没够着。

我俩又病歪歪地赶路。和海龙说:“这件事要宣传,还要夸大宣传。”我还是心有余悸:“你不怕被她男人打死?”

“耍流氓就不要命,不然以后怎么混?”他呲牙咧嘴,还有些骄傲。

5

在乔帮主的光环下,我俩安全地结束了初一的好时光。考试成绩出来了,我第30名,他第36名,全班42个人。虽然成绩很差,但在我们的眼里,接下来的安全才是头等大事。乔帮主要毕业,我俩未成气候。

40天的暑假成了我俩化茧成蝶的最后机会,成与不成在此一举。我俩每天要帮父母干农活,或放牛羊等牲口,时间更加显得珍贵。

刚开始,我们进行武力的强化训练,每天找块木板进行拳击训练,还要爬到猪厩上往下跳,训练轻功。

打拳,我问题不大,每天都要练到出血才停止,但跳猪厩我只进行了一次,跳下来时刚好撞上猪食槽,把脚拇指弄伤了。

和海龙训练更用劲,每天打拳一小时,因木板太硬,我们换成旧书打。他每天还从猪厩往下跳十几次,每次都先摆个金鸡独立,或大鹏展翅的动作,然后大喊一声后往下跳。村里几乎没人敢这么做。

我们住的都是木楞房,很矮小,关牲口的房就更矮了,2米左右,上面盖的都是松木板,是劈开的,便于利水。

刚开始父母极力反对,但过几天也就不愿搭理,只要不摔伤整死就行。

我俩还自已练习猴拳,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还有醉拳,东倒西歪地摔跤,这些功夫都是来源于电影《大刀王五》。后来我俩都庆幸没看过《水浒传》,不然肯定出走四川,我们只知道四川有大凉山,不知108好汉出自山东梁山。我俩读到初中还没买过一本课外书,只记得读过缺了三分之二的《毛泽东选集》,那还是借的。

练武只感觉到疼痛,没有什么效果。我们也请教乔帮主,但他认为我们不是武学奇才。

我俩还经常在村里打人,都是比我们弱的,也经常被父亲撵着打。我俩还偷吃蜂蜜,脸被蜇得像个馒头。想半夜三更去墓地练胆,但没坚持20分钟,就跑了。做这些的目的只有一个:我们是坏蛋,恶人,想让别人害怕。

我们的努力没有换来什么成果,同村一起读初中的都认为我俩就是个莽夫,2B青年。但还是博得几个小学生的崇拜。

就这样开始了恐怖的初二,乔帮主也去读工业中专去了,一些帮主都不再复读,学校帮派气息少了很多,但依然是弱肉强食的生态。

这是我们的猪厩,右侧狗头那就是喂猪的槽。

和海龙对于学校风气的改变比较失望,我俩偶尔也会被社会上的人和初三的叫出去问候。但我们开始不那么担心安全问题了,被打也就轻轻几脚,最多几巴掌,这比起我们跳猪厩、打木板差多了。

和海龙每次都还击,第二天到处吹牛。后来也很少有人主动找我们麻烦,倒是和海龙经常抬头怒视一切。

学校也换了新校长,他在学生大会上拍着桌子保证:“我才是这个学校的帮主,所有学生都是我的马仔,有什么事找校长,保准摆平。”

他平时就拿把斧头,在院心砍根又粗又长的苹果枝拿着,违纪的、睡懒觉的、谈恋爱的,上来就打,从来不说话。打断一根他又砍一根,从不考虑苹果长成什么样。我们也很少吃过学校的苹果。

校长还给学校保安配电棍、木棒、大砍刀,只要外面进来闹事、威胁学生,就砍死他们。牛掰得自己都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独自上街,但最后还是他扭转了学校的风气。

6

我们班的梅花帮帮主穿着短袖,戴着护腕,她那几道深深浅浅的疤在短发的照应下颇有几分英姿。但很快她也解散了自己的组织,初二下学期就转学去了县城。

她走的前面一天,与班里的女生哭完又和男生话别。最后走到我面前,一脸认真:“给我写信。”

我那小心脏都被她震碎了,原来她一直对我有意思?后来和海龙跟我说:“你搭着她的肩进了教室,那个时候她可能爱上你了。”

那还真不是有意的,我是搭和海龙的肩,他跑了,我搭错了肩膀。但还真从那时开始,她时不时找我要数学答案,偶尔说几句话,还把学校给的每月2块钱的学生补助给我买了双暗红色的拖鞋,码小2号。

和海龙有事没事就在同学面前吹牛:“我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是接触过女人身体的男人。”直到我们村一个漂亮的女生怀孕,被学校开除,他才感觉自己的渺小。他写了不下100张纸条给女生,都被丢在了风里。

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结束了初中三年,也结束了自己的青春。我们没考上中专就基本放弃了,那时中专毕业还包分配。偶有些读高中的也很少考上大学,我们这代在村里就没有一个大学生。我也再没见过梅花帮帮主,和海龙也急着结婚。

后来,我又补习一年还是没考上中专,师范差1分,对高中没兴趣,就来当兵。我当兵四年,和海龙有了两个小孩。今年他孙子3岁,我第二个孩子,2岁。

曾经就读的军校

我在部队表现优异,被特殊照顾考上军校。有一次学校放暑假,我回去帮家里放猪,那几个猪不小心跑进了和海龙的麦地里。他捡起一块大石头冲过来:“怎么放的猪,不知道吃了要赔!”他依旧说话带刺,耀武扬威,那忧郁的脸上已有了不少皱纹,虽然依旧单衣单裤,但有一股浓烈的汗味。

我俩吹了会儿牛,主要还是探讨武术。他硬要叫我教他几招擒拿术,在矿山背矿时防身。我俩演示几次后,他很满意地走了:“晚上来我家,杀只土鸡给你。干几碗黄酒。”

他猫着腰的背影让我五味杂陈。命,似乎真的是天注定,但冥冥之中又似曾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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