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唐”不欢 唐玉霞

皖北晨刊 2019-08-02 17:37 大字

唐玉霞:酿新闻的酒,烹文艺的茶。出版有《悠然岁时迁》《城人之美》《千古红颜:她们谋生更谋爱》《回味:美食思故乡》《回味:低头思故乡》《陌上芙蓉开更好》等随笔集。

总有一句诗或词,缠绵过你的舌尖,澎湃过你的心海,念念难忘。指尖划过书页,酒入豪肠,茶倒七分,我说给你听……

都云作者痴

仲夏,先是梅雨绵绵,接着就会溽热难忍。惯例,翻出《红楼梦》,连我都觉得这个习惯有点古怪。究其缘由,大概因为不知不觉好几年是这样,隐形强迫症患者觉得有责任有义务将这个爱好坚持下去。

也是不服气,那么多人将《红楼梦》当宝藏挖,挖出各种宝贝,偏我什么也挖不到,只好没事踩两脚,沾点泥巴星子也好。

记得我小时候,越剧电影《红楼梦》放映,徐玉兰的贾宝玉王文娟的林黛玉成了万众偶像,那时候电影院离我家不过几步路,连着几天捧着饭碗坐在门口望着人跟潮水一样涌到电影院,再个个眼睛通红地出电影院。有人是从十几里外的长岗集赶来,有人是从几十里外的雍家镇赶来,路远当天回不去,索性住亲戚家,晚上又看一遍。对门汪大妈,一分钱能捏出水来的人,连着看了三遍,养了六个大儿大女,也看得心神不定,煮了好几天夹生饭。

老人家说《红楼梦》要看五遍才有发言权。以我的小见识,书看五十遍的也大有人在。不过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比如《新安晚报》的闫红,不见明艳动人的闫红好些年,但是不断看她的文字,尤其是写红楼人物的,看来《误读红楼》之后还有许多文章做。闫红之读《红楼梦》总是有很多独辟蹊径的见解,且能自圆其说。我以为这是解读的最高境界,无论你说得有多么旁门左道乃至危言耸听,只要能自圆其说,就算你狠。

闫红的解读比潘向黎的解读稳准狠,潘向黎虽然年长一些,于人情世故种种,却不如闫红的洞若观火,心思缜密,幽微精细。这个就跟鲁迅说的,“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不同的人,文化选择是不同的。我前几天看了一篇顾城谈《红楼梦》,认为薛宝钗根本看不上贾宝玉,大为叹服。有人就有这个本事,能说服你。别管他是怎么说的,忽悠也是本事。

读了这些年的《红楼梦》,没有读出闫红、潘向黎的门道,我分析自己,对于人性的鞭辟入里,对于文字的分析能力差得远。这是天生的敏慧不够、悟性不够,也是后天书读得不够、思考不够。熟读三遍其义自现,如果不现,只有一个笨办法——再读。

我的读《红楼梦》,指的是前八十回,后四十回实难下咽。其实和明清很多俚俗话本相比,这四十回的文字殊不算坏,曹公的调门子起得忒高了,任谁来接免不了荒腔走板。桃挂半空,高鹗跳起来也不行。

曹公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一肚子情绪,希望被读懂,文艺青年、中年、老年都有这个癖好,贾宝玉这样不靠谱的公子哥儿,还心心念念着黛玉懂得。宝黛互证,互剖心迹。人总是希望有人理解,说的话,写的文,画的画,弹的琴,要有知音。长吁短叹:弦断有谁听?却不想一想理解了又如何?不理解又怎样?胡适写:你不能做我的诗,我不能做你的梦。人在这个世界上,总归是孤独的,免不了是孤独的,所谓的理解,也不过是自以为理解,或者是此一时的理解、彼一时又是不理解,说到底,还是算不得数当不得真。

而且,就是理解了又当如何?也不如何。你家门口的山,你还是要自己一锹一锹去挖;你家菜园地的宕,还是要你自己一粒一粒下种;你的人生,仍然要你一步一步地走,你不甘心他人代劳,也没有人能够代劳。

既然如此,荒唐不荒唐,辛酸不辛酸,自己心知肚明,也只是自己知道而已。苏珊·桑塔格说她写作不过是想握别人的手。孤独是知识分子永恒的心病。其实最终,我们所能得到的温暖和支持,不过是左手和右手的相逢,不能期待更多。

浮生一刻,不知所云,我自己跟自己握了握手。

满船清梦、一枕星河

最近看唐浩明的《曾国藩》。从《红楼梦》到《曾国藩》,对于阅读心理是一次考验。虽然《红楼梦》也被誉为现实主义作品,残酷的现实不过时不时鬼魅一样冒个嘴脸,大观园的偎红倚翠、荣国府的纸醉金迷将残酷柔化了。即使最后“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还是有咸菜可以下饭,有破毡可以御寒,不是刀剑齐发血肉横飞的面对面。于曹雪芹而言,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无论如何是要美图秀秀。这个在西山喝着薄粥回忆从前的知识分子,疼痛到了他这里,更多是心理的。

这和看《曾国藩》的感觉截然不同。真的一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琵琶声歇,一是天公不语、血雨腥风、生灵涂炭。

历史走到晚清,已经油尽灯昏。张之洞、曾国藩、李鸿章一干支撑起残山剩水。一度,关于这几位的解读文字特别多,褒贬也不一。和解读《红楼梦》不同,从雍正王朝时代曹家失势,到咸丰年间,中间隔了乾隆、嘉庆、道光三朝,拢共也就120年不到,之后却是急转直下的雪崩,时势翻局如翻书。几十年宦海起伏,几十年硝烟滚滚,几十年毁誉重重,曾国藩一路闪转腾挪,一路建功立业,也一路矢志不改:“而困而知,而勉而行”。

挽既倒之狂澜托将倾之大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自孔子始儒家思想里一根铮铮傲骨。曾国藩从耕读缙绅之家科举而开始暮登天子堂,倥偬之中,留下一部日记、一部家书被尊为圭皋,开创湘乡文派,创办赫赫声名的湘军,并振臂而呼,倡导洋务运动。种种努力,让摇摇欲坠的清朝又苟延残喘数十年。

唐浩明以故事与史实齐头并进的笔法,一边是晚清官场,一边是曾国藩心路起伏。比二月河,唐浩明的高明在于,故事也罢演绎也罢,都有时人记录为佐证,此言不虚。湘人刘绪义也有一本解读曾国藩的书《历史给谁来酿酒——刘绪义品读曾国藩》,摘取曾的一生重要事件以及交往的主要人物敷衍成书,不是小说,不是历史,也不是历史小说,而是一家之言的解读。说实话,读了唐浩明的曾国藩,读刘绪义的,觉得刘老师实在有点儿投机取巧。若干年前我买过刘老师写魏晋南北朝人物的,看来走的都是这个路数。

可以圈点的是这本书名《历史给谁来酿酒》,易中天说“历史是可以用来酿酒的”。与胡适所言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相比,我更赞同这个比喻。小姑娘不管怎么打扮,多少还是有可爱的地方。酒就不一样了,好酒劣酒假酒不一而足。当然也有酿造失败,有一个促狭对联说的:酿酒缸缸好造醋坛坛酸。断的好,是酿酒缸缸好,造醋坛坛酸。断的不好就是,酿酒缸缸好造醋、坛坛酸。这也是看历史的莫衷一是、妙趣横生之处。是历史的不得已处,也是写历史的人猖狂处。

元末唐温如有一首诗《题龙阳县青草湖》: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据说唐温如此人无迹可查,仅此一诗作证。八百里洞庭之上,当年的湘军头子曾国藩舟船络绎,不知道可有一夕如唐温如,缝补着晚清的山残水破,不禁酒入愁肠,醉眼朦胧之际,看水与天,船与星,梦与醒,俱不真切,俱是似梦似醒,也俱是酒醉心明。

只是曾国藩不好酒,据说他的业余爱好一是下围棋,一是抽水烟。一直想把这爱好戒掉,后来终于把水烟戒掉了,围棋一直在下。

后人形容曾国藩的努力与晚清局面是小马拉大车。终有拉不动的一天,以圣人的高度自我期许的曾国藩形容自己“败叶满山,全无归宿。老大徒伤,不胜惶恐惭赧。”名儒、名将、名相、贤兄、良师、益友、霸道领袖、血性男儿、中兴功臣、理学宗师,在世人眼中实现三不朽的人“手执笔而笔如颤,口欲言而不能出声”。恨恨以终。

满船清梦、一枕星河,犹如南柯。人生真是局促得紧。

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夏深,读《水浒》。读到林冲这一段,蓦然寒彻。年年岁岁书相似,岁岁年年感受不同。

一直是欣赏林冲的,这个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隐忍、坚韧,被命运的指关节揉面一样揉来揉去,不由得心生深深同情。捱到风雪山神庙,手刃仇人,“将葫芦里的冷酒都吃尽了”,大英雄终于冲冠一怒,简直要滚热地为之浮一大白。裴艳玲的《夜奔》中,林冲有一句唱词:“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裴艳玲端的好手段,一番唱念做打行云流水,这里的林冲更符合大众心里对林冲的认定。儿女深情,英雄末路,傲骨铮铮,由不得热泪盈眶。

年轻的时候,太容易被激情蛊惑了。现在读《水浒》,越读越怀疑,林冲怎么算是个英雄呢?我们理想的英雄主义是一种精神风貌和意志品质,不甘落后,不愿平庸的人生态度。往往,英雄主义是有一种悲情色彩在里面。如孟子的“虽万千人吾往矣”;如罗曼·罗兰的“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它”;如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如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如岳飞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林冲都不是。林冲追求的生活,一直追求的生活是,好好做个枪棒教头,一步步踏踏实实往上走,被赏识被提拔,博取功名封妻荫子。这当然没有问题,每个人都可以计划自己的美好生活。但是,当这种计划被变化击得粉碎的时候,英雄应该有直面的勇气和承担的能力。

林冲没有。林冲一直忍让、退让,到退无可退,被陷害被充军发配前往沧州,临别之际,他给絮絮剖白会守着女儿等林冲服刑归来团聚的老丈人一纸休书,“任凭改嫁”。也就是说,为了规避高衙内后面可能对自己命运的干涉,他单方面退出,也就相当于将一只羊羔推出家门,赶进虎穴狼巢。在自身利益一再受损的情况下,他怕了,虽然他承认夫妻感情很好,妻子很贤惠,但是大难来临,他只能顾自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后悔自己娶了这个漂亮的女人,红颜祸水惹上身。

这不符合我们以为的英雄的作为,甚至,不是个男子汉的作为。林冲娘子听到休妻的话,哭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她无辜、无助、无奈。刹那间美好的小家庭破碎了,丈夫发配远方,自己将独自面对强权逼迫,早就六神无主。休书又带来双重打击。一方面,没有了拒绝高衙内的唯一借口;另一方面,否定了林冲对于自己的情感,也“污了”林冲的大英雄形象。在此之前,林冲娘子对于自己嫁的男人是个大英雄不会有丝毫怀疑。

金圣叹对林冲的评价并不高:“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的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林冲的行止,令人生畏。他谨慎小心,有分寸,有韧性,但是太算计,太务实,太无情。在厌女症重度患者施耐庵笔下,林冲娘子是罕见的一个美貌兼美好的女子。然而,当林冲的休书断绝了唯一可能的退路,她也只有死一条出路。虽然后来,林冲火并王伦,随同晁盖坐稳梁山,想起妻子,派人去接,得知高太尉逼婚,半年前娘子自缢。岳父也染病身故。“林冲听闻此言,潸然泪下,自此也就断了念想。”他也不是不顾她,他只是先要顾自己。我们不能指责他,却也不能不怨恨他。

这篇有怨妇的口吻,格局低了。拘泥于儿女私情,耿耿于尺短寸长,实在有些拎不上台面。只是林冲的自私渐渐在意料之中,林冲娘子的自尽早在意料之中,等看到第五十七回,鲁智深与林冲在梁山见面,鲁智深问林冲:“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此一番局外人的热心肠,不由得人悲从中来,鲁智深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汉子,无日不念的阿嫂,早就灰飞烟灭了。

他的好兄弟林冲,添了把火。五陵年少,其实误了多少朱颜青鬓。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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