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的承载
张炳峰
自行车是我家拥有的第一辆爱车，不仅承载着我家的变迁故事，同时承载着改革开放的沧桑巨变与兴盛繁荣。
这是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购买于1988年。
当年，不知父亲何处获得信息，县供销联社其堂妹手中有一辆新自行车转卖，但在购买与否上始终犹豫不决，迟迟不“下单”。
父亲犹豫的原因有三，一者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刚七个年头，黄河沿岸陕北大梁山深处的农村，农民吃饭问题虽已解决，但饱受“大跃进”“文革”折腾的父辈们担心政策还会反复。二者曾是回乡知青的父亲，结束了长达十几年的民办教师生涯，被招转为公办教师，家中经济收入逐渐好起来，却担心“露富”。三者山里人的落后思想，还没有从长期受蒙蔽、愚弄、迷信的捆绑中完全解放出来，以穷为美、不事张扬的思想根深蒂固，父亲担心过早购买自行车会招来乡民口舌。
我那时刚学会骑自行车，对自行车的钟爱是那个年代人的“通病”。供需不平衡也是计划经济时期的特色。父亲熬不过我一次又一次的缠磨，又自信其堂妹单位自行车质量上乘。于是，我生平第一次跟随父亲走出大山，走进上百公里以外的县城。
姑姑说：“单位有公用自行车骑，这辆自行车是单位发的，我留着也在库里放着，想要就推走吧。供销联社售卖183块钱，零头不要了，给个整数就行。”
推着自行车，我如获至宝。有了这辆自行车，我们家的三转一响“四大件”就算置办齐全。一段时间里，我与这辆自行车形影不离，无论麦场院落、村里村外、田间小路，只要一动身就把它压在屁股下。我曾骑着它为地里劳作的父母送过早饭，为左邻右舍跑过腿，为家畜割过草，到邻村代销店买过点灯的煤油，也曾梦想像《人生》电影里高加林骑自行车带刘巧珍那样……
为了养护好这辆自行车，我买了塑料带，回家撑起后撑子，均匀地一圈一圈把自行车架子缠了个遍。偷来母亲的缝纫机润滑油滴在齿轮链条上，手握脚踏板搅动后轮飞速旋转地令自己眩目。齿轮连续转动“哗哗哗”的咬合声，动听优美催人奋进，时有一种神驰远方之感……详查胶轮上扎圪针没有，轮纹间夹石子没有，补胎的胶皮胶水有没有，铁矬子在不在等，然后一遍两遍地擦干净自行车方才离去。
“四大件”相对普及后，“飞鸽牌”“永久牌”自行车就成为那个年代乡民们的主要交通工具。那些骑着自行车摇着铃走村串巷的人们，不再是羡煞人的城里人，也不再是身份令人羡慕的下乡干部。
那时，我在白水乡中学读书，这辆自行车自然成为我的专用坐骑。每周星期天骑着它出村绕几个弯，推着它爬一架如意梁，翻过一座狼脸山，再骑几公里的蛇湾路，下一道长长的上涧头陡梁，然后顺川而上趟过白水河方到学校。
伙伴们骑自行车每周往返家中与学校乡村公路上，总是骑骑推推、走走停停，有时人骑车、有时车骑人，经常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是我们山里长大的孩子倔强、吃苦、不在乎。白水乡中学至李家岭村16公里的乡村公路，许多路段是单边路，下面是深深的石崖沟，路面因雨水冲刷坑洼不平。我在县政府办工作期间，城里长大的同事下乡我村陪同领导调研，回来就惊悚地讲，吓得他坐在车里紧张地闭眼不敢往外看，害怕司机一不留神就开到沟里了……就是这样的山路，伙伴们一茬儿接一茬儿地安全骑行到中学毕业。
这辆自行车还曾担任过一次邮差。改革开放不仅发展了经济，搞活了市场，也产生了许多社会治安问题。当年一位表哥与《平凡的世界》里金富“一路货色”，曾被判刑8年。在信息不通的那个年代，表哥被逮捕后，乡政府领导为尽快通知其家属，竟然把送口信这一任务派到中学来完成。班主任是我姑妈的儿女亲家，任务自然落到我头上。那是寒冬腊月上旬的一天，前一晚天空洒了些许米粒雪花，骑行在乡村公路上的自行车，时有打滑的现象发生。为了赶时间，我咬紧牙关穿行在刺骨的寒风中，手冷得握不住车把套，风吹得脸生疼麻木，整个身体都有些僵硬。一个急转弯，连人带车倒了下去，所幸人车无碍。
1993年，是落实邓小平南巡讲话的第二年。这一年，我毕业分配到白水乡中学教书，父亲也调到了白水乡教育委员会工作，这是我们家走出农村的第一步。1998年“退耕还林（草）、封山禁牧、以工代赈、个体承包”政策出台，为了帮助母亲在村里种庄稼、发展经济林，这辆自行车又成为父亲和我的共享坐骑，每周星期五、星期天，我骑着它，后座载着父亲，往返在那条翻山越岭的乡村公路上……
这辆自行车从它离开县城，走进黄河沿岸陕北大梁山深处我家那一刻起，就成为我们家的“功臣”。它整整在我家默默服务20多年，直到1999年，我和妻子商量购买一辆豪爵牌摩托车后，才逐渐退休下来。20多年的“交往”感情，它已经成为我家的重要成员，成为一家人幸福生活的依靠，承载着那个年代的印记。
新世纪之初，我们兄弟姐妹一大家子人相继进入县城工作。2008年白水乡街道两侧全面实施新建改造工程，妻子原单位要拆除重建，我电话告诉其老领导，停放在你单位库房里的我那辆自行车不要了，任由处置。
谁也无法阻止时代前进的脚步，人到中年，我更加深切地懂得，落伍者终究要被新时代所抛弃。我们丢掉一辆自行车很容易，忘却一段经历却很难，因为它承载了一个时代的变革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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