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将消失的黄河滩区村庄
孔伟建
夏至前一天，我和县政协部分文史研究员到黄河滩区调研，为编撰《梁山改革开放四十年影像志》积累素材。
田野广袤，蓝天白云，大地缄默不语。行走在宁静的村庄中，深嗅着刚刚收割完的土地散发出的浓烈气息，耳闻着绿荫之中传出的阵阵蝉鸣，生出一种恍若躺在家乡老屋熟悉的床榻上的亲切感。
飞落在乡村屋檐下的麻雀，吱吱喳喳，完全是我认识的模样。栽植在房前屋后的蔬菜，长长的豆角，带刺的黄瓜，紫得发亮的茄子，完全是我熟悉的样子。曲折的乡间小巷，篱笆院，老土房，废弃的压水井，散落在路边的石磙、碾子、石槽，在烈日灼烧下，泛着寂寞的光。
这个濒临黄河的村庄，唤作徐岔河，隶属梁山县小路口镇，据说这附近光叫岔河的村庄就有好几个。村口一块石碑，默默诉说着村名由来：明末，徐氏祖由山西洪洞迁此建村，因地处河岔口，故命名为徐岔河。如此说来，这个村正和家乡很多村庄一样，多以姓氏为中心，都跟那个来自洪洞的叫做大槐树老鸹窝的地方息息相关。几百年来，生生不息。村支书介绍说，现在村里居民1000多人，外姓很少。人均耕地不到一亩，农民收入主要靠种地。村里年轻人常年在外打工。
这里是黄河滩区，是沉积黄河泥沙、滞蓄大洪水的重要区域，数百年来，一直是滩区百姓赖以生存的家园。这里，距离我的老家不过数里之遥。
我在农村生活过二十年，我也是个乡村孩子。我从小就知道滩区这个名字，不过村人有个更通俗的说法：把居住在滩区的人家叫做堤里，堤指黄河大堤。一道堤坝，将村庄分为堤里堤外。要进村，必须先过高高的黄堤，上堤爬坡，下堤走路。前些年，堤是土堤（堤面没有硬化），路是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是滩区群众生活的真实写照。
滩区人祖祖辈辈与“八难”为伴：灌溉难，吃水难，用电难，出行难，上学难，就医难，安居难，娶亲难。群众为躲避洪水，实现安居，必须在盖房之前把地基垫高，垫起几米甚至十几米高的避水房台。一座房子一个房台，一辈子不停拉土垫台、不停拆房建房是滩区人的普遍记忆。垫房台花费很大，很多滩区群众把毕生精力和财富都用在了垫台子、盖房子上，导致生活困难。
村中尚有篱笆院、老土房，木门木窗，老砖破瓦。树影斑驳的小巷子，卧在家门口的家犬，堆在墙角的柴禾，衣着朴素的老者。一阵风过，几声鸟鸣，几声犬吠，简陋木窗里透过的几缕阳光，老瓦缝隙里生长出来的几株野草，我都要记录下来。
村支书带我们去看村里最高的一处房台，说是村里一位村民雇佣拉土机花费数月垫起来的，足有十米高。沿着村里一条小胡同走到尽头，但见一方黄沙土垫起来的宅子上遍植花生、地瓜、黄瓜、豆角、速生杨等作物，花生已开花，豆角已挂果，垄畦平整，作物茂盛。站在宅子边，往下望去，见下临一大坑，显然，这坑就是因垫房台挖土形成的。人站在房台边，其实就是站在大坑边，坑里杂草丛生，间植白杨，伸手即可摸到树梢，真有头晕目眩之感，唯阳光与草木葳蕤。
因黄河沙大，水退而沙不退，所以滩面越淤越高。为防水淹，居民只能不断加高房台，有的房子台基已同老房屋顶一般高。据说，滩区居民一辈子一般都要建几次房，许多居民因此陷入“三年攒钱、三年垫台、三年盖房、三年还账”的苦难循环之中。
滩区群众都是各家各户垫房台，房台高低不一，房子忽高忽低，房子地基和房外地面落差大，出房门就像跳坑，很多房子都紧挨着取土垫台留下的大坑。加上村内道路不平，遇阴雨天气或黄河上水漫滩，街道瞬间成河道，房子成了一座座孤岛。一次盖房子，一次垫房台，就是一次和黄河水作斗争的难忘记忆。
我们走进靠近村子中部一户姓徐人家时，徐老汉正在堂屋里吸旱烟，烟雾缭绕之中，他回忆起自家的盖房经历。说从他爷爷那辈开始，算到现在，家里已盖了三次房。边说边领着我们看，显然，三回盖房，台基一回比一回高。最后这次盖房比第一次要高出一米多。一个院子里，一代老屋堂屋最矮，已成危房，西屋最高，东屋居中，每次下大雨，都会往堂屋里倒灌。
在村里，你随处走进一户人家，他们都会给你说出关于黄河发大水留下的深刻记忆。尤其是1998年夏天那次大水，现在提起来仍然心有余悸，大水围村一个多月，庄稼绝收，牲畜淹死。村里人出不去，村外人进不来，整天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滩区脱贫迁建工程是滩区治理、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需要，党和政府一直牵挂在心。各级领导高度重视黄河滩区脱贫迁建工作。2017年，《山东省黄河滩区居民迁建规划》中提出，三年内，将全面完成滩区居民迁建各项任务，基本解决60.62万滩区居民的防洪安全和安居问题。
今天，在黄河滩区，这场志在改变滩区百姓苦难命运的“大迁建”工程正在轰轰烈烈进行。其中，梁山作为济宁市唯一的黄河滩区县，共涉及赵堌堆乡和小路口镇两个乡镇、19个行政村，总户数6337户，总人口18702人。2020年，将全面完成黄河滩区居民脱贫迁建工作，届时，滩区居民全部实现安居梦。
2016年5月，梁山县赵堌堆乡郭蔡、贾庄和小路口镇东雷庄3个村庄纳入二期试点，共涉及608户、1713人。同年10月27日，迁建试点工程正式启动建设。随行的镇长介绍说，小路口镇共有13个村庄纳入迁建计划，涉及人口1万余人。除将要竣工的东雷庄社区外，一个规模更大、设施更完备的现代化大型社区已完成选址，和东雷庄社区仅一路之隔，整个建筑工期为期三年。届时，一座占地一千余亩的大规模黄河滩区迁建新区将拔地而起。搬迁之后，人均住房面积40平方米，居住更加宽敞，生活更加舒适。
带队领导说，这村庄即将迁建，这里不久将成为历史。随行者中，有人带了无人机，小飞机在村庄上空盘旋，引来不少村民围观。不少百姓说：“最近，村里常来人，带着相机、录像机，又是照相，又是录像的，留个念想也好，以后好给孩子们看看。叫他们知道老辈人住的是啥，用的是啥。”不错，对于这座他们已居住了几百年的村庄，无疑是难舍的。不过，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今天，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火热实践中，怎么能少了他们呢？
2018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四十年时光飞逝，时光惊艳了你我的岁月。我想，滩区居民迁建应该是党和政府送给他们的最大红包。而他们，在离别祖居迁居新楼后，肯定会过着别样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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