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卖声声醉乡愁
年关到了，游子乡愁里，会有一件件事由远而近。
小时候村子里时不时传来叫卖声，高亢嘹亮的，低沉沙哑的；拖着长音的，戛然而止的；本村的，邻村的，还有从大老远过来，带着外乡口音的，有时越来越近，有时又渐行渐远。听的多了，小孩子也喜欢学上一嗓子，或像个尾巴跟着他们，在村子颠簸的土路上边跑边学。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沿街卖的还不多，无非是地里产的，自己做的，辣椒、豆角、蔬菜种子、豆芽、豆腐之类，“辣椒——”“还有点儿茄子谁要——”，走几步叫上一声，有一搭没一搭的。也有从别处批发来零卖的，蜂窝煤、布料、橡胶的鞋底等。有的提着竹篮子拎着杆秤步行着来，有的推着辆自行车，也有挑着扁担、推着木车来的。
父亲是个木匠，曾做了一些案门，就是鲁西南农村家家摆在堂屋当门的案板，平时半个塞进八仙桌下，吃饭时用，切菜做饭、和面擀面条也都用得着。母亲用地排车拉上几个案门，在附近村庄的街道上叫卖。我就坐在车上，用棉被围着，随着凹凸不平的土路在车上摇晃。那年我也就是两三岁的样子。有一次跟母亲提起这事儿，她一时竟愣在那里，说你怎么还记得这事儿！
换缸卖瓮的，多是几个外地人一起来，一人一辆地排车，大小的瓮和缸一个套着一个，中间用稻草隔着，用粗苘绳勒紧。来时多已入冬，秋收刚结束，家家户户要用大瓮盛粮食，还要买个小缸腌咸菜。那时钱紧得很，大多是用稻草换，一口大缸换多少斤稻草，和用钱买差不多。于是一听到“换缸换瓮——”，就有人应声走出家门，几家农妇围着外乡人，七嘴八舌，价格很快就定下来，就有一人跟着去稻草垛，捆扎过秤。
换缸卖瓮的人，大多来自嘉祥、巨野一带，在我们的西边，口音却明显不同，把“水”说成“飞”，拖着长音。我们小孩子最感兴趣的，是他们吃饭时从布包里取出来的煎饼，像纸一样叠起来，拿在手里直掉碎渣渣，黄黄的，焦脆诱人。每到饭点儿，他们就向旁边的人家要上一碗白开水，拿煎饼泡着吃，间或啃上一口咸菜疙瘩，腮帮子鼓鼓的。看着我们在旁边馋巴巴地盯着，有时也会撕给一块。后来大人就用馒头锅饼和他们换一些煎饼给我们解馋，看上去他们更是乐意。
磨剪子戗菜刀的叫声长短有序，“磨——剪子唻——，戗——菜刀——”扛的一张长条凳，一头绑上磨石，下边吊着一个小铁桶，准备随时淋水。水是黄色的，溶进了铁锈，双手也涂了一层锈黄。他斜坐在板凳的另一头，如果剪子菜刀生锈严重，就必须戗。工具是一把一指宽的锋利刀片，绑在一根半米多长的木棍中间，与木棍成直角。他抓住木棍的两头，用刀片在菜刀刃上用力刮几下，能刮下铁锈，还能戗出几条蜷曲的铁屑来，依次在粗细不等的磨石上来回地磨，一边磨一边向刀刃上淋水。磨完后冲洗干净，斜眼瞄着，大拇指横着划几下，试试刀锋。
锔锅补碗的叫声多是“锔锅锔碗唻——”拉着长音，浑浊厚重，但后劲儿明显不足。多是上了年纪的，坐在马扎上，有的还戴着副老花镜，镜腿断了，用线栓在耳朵上，围着从脖子到脚的长围裙，补丁一块摞着一块，怀里抱着裂了璺、破了洞、缺了角、漏了窟窿的锅碗盆缸。他使的工具小巧得可爱，小钉锤、小铁钻……做工也精细，钻眼、上扒锔子、抹灰，轻轻地敲打，好似要将扒锔子彻底融进陶器、瓷器中去，用力谨慎，落点准确，叮当有声，节奏匀称。完工后加水现场试验，一滴水也不渗。
沿街叫着剃头理发的，也多是一些上了岁数的人，担着一个挑子，一头热一头冷。热的是炉子和水壶，冷的一头是个盆架，上边嵌着或悬着一面圆镜子。支起的挂架上挂着白围裙、毛巾等，下面有个木箱子，几层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推子、剪刀等工具。经常走街串巷，大家彼此都很熟络，听到“剃头刮脸喂——”的叫声，就有人把他叫到家里，或者就在当街的遮风僻静处，放下挑子铺摆家什，抖一抖白布轻轻系在顾客的脖子上。从开始往推子上滴油润滑，直到揭掉白布理发完活，嘴就没有停过，边剃边聊，什么都不耽误。
剃头人知道的也多，除了自己理发的逸闻趣事，还有某某村某某家某某人的某某事，说的有理有据，有鼻子有眼，一切好像都发生在眼前，不知不觉手里的活就干完了，一问一答，一唱一和，谁也不觉得烦，谁也不觉得累。爷爷和村里老人从来不去理发店，就喜欢走街的，人熟悉，价实惠，活儿也利索，服务周到。一个剃头，不仅把头剃了，还要刮脸、剪鼻毛，最后还捎带上捏肩捶背。小孩子也喜欢，在慈眉善目的老人面前，那一层惊恐也变得淡了，再说还有好听的故事。理完后取下小圆镜子，绕着脑袋让你看个遍，决不落下任何一个边角。
这些曾经飘荡在村庄上空，挤进每家每户的叫卖声，连同那些精巧的手艺，大多都已经消失或许久不见了，正如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不经意间就一去不复返了。喧嚣的城市路边，高楼林立的某个住宅小区，偶有剃头刮脸的招呼声，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声，总是那么亲切的感觉。虽然我们的小时候越走越远了，但那些别有风味的熟悉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粤梅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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