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故居可在济南柳絮泉上？
□周长风阡陌书店李清照二十四节气词画宣纸挂历
壹
李清照，古时人们都讲她是济南人，这是因为无论是宋代著述还是元代编修的《宋史》，一致称其父李格非是济南人。在李格非生活的时期，济南称齐州，下辖历城、章丘、长清、禹城、临邑五县。《宋史》为辛弃疾立传，说他是“齐之历城人”，那么对李格非的籍贯为什么不具体到县呢？很有可能元代人就已经看不到相关的文献记载了。
至清代，人们说历城柳絮泉（今位于济南市历下区）边有李清照故居，再加上历城一直是齐州和济南府的附郭县，历史上又有可证明李格非曾长期在历城生活过的各种记载，于是往往说历城是李清照故里。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人们根据清代多种典籍著录的宋代碑刻（李格非自署“济南李格非”）、曲阜孔林存世的宋代碑刻（自署“历下李格非”）、明末《珊瑚网》一书辑录的宋代书法题跋（自署“绣江李格非”），以及位于章丘县（今章丘区）明水镇廉坡村元代重刻的《廉先生序》碑（署名“绣江李格非”），开展进一步的研究。有的认为李清照是章丘人，有的则坚持李清照是历城人，两派争论不休。假定上述文献资料都是真实的，那么为什么李格非自称济南人，又称历下人，又称绣江人？为什么李格非写籍贯不写历城、章丘，而一概写两地之别称？总之，李格非故里之所在仍疑影重重。但是里籍与故居不能完全画等号，里籍不一定有故居，故居也不一定在里籍。因此本文只是探讨“故居”问题。
李清照生于宋元丰七年（1084），李格非时任郓州（今山东东平）教授，两年后做了京官。根据当代大量研究成果，李清照在18岁与太学生赵明诚结婚前，应一直随父，先后居住于郓州、汴京两地，或其父离京外任之所。并无任何历史文献可以证明，甚或可供推论，她一生中曾去过章丘。而李清照曾来历城短期居住过，则是有极大可能的事情。
崇宁五年（1106），李格非因元祐党人案返乡，居家历城而非章丘（李格非或出仕前即已居家历城，此观点亦有史料佐证）。第二年赵明诚也因父丧回乡守制，由此与李清照屏居山东青州十年。想必赵李归里途中路过济南应会看望父亲，由此至李格非去世（时在1109-1114年），应会来历城探亲与奔丧，而小住几日。李清照词《如梦令》有“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句，北宋历城城西即有一座溪亭，可通画舫。李词极有可能记述的是历城溪亭之游。屏居青州期间，赵明诚曾三次途经历城到位于泰山之北、长清县境内的灵岩寺访碑，前两次李格非尚在世，李清照同行至历城看望父亲，也未可知。济南名泉漱玉泉距柳絮泉仅咫尺之遥，李清照《漱玉集》或即由此得名。
当然李清照在历城居住的地方，后人应称李格非故居，只不过与其父相比，李清照后世的名气实在太大了，称李清照故居无足为奇。
有趣的是当代学者们在李家故里“章丘说”和“历城说”上针锋相对或模棱两可，而对清代以来李清照故居在柳絮泉上一说，却一致地持否定态度。
两方面学者否定的理由有同有异，为了叙述简洁，一并胪列：
第一，根据《廉先生序》以及其他文献，李格非是章丘人，出仕前居住于章丘明水。既然不是历城人，李格非不会李清照更不会居住于柳絮泉上。
第二，关于李清照故居在柳絮泉的记载，现最早见于清代德州人田雯《柳絮泉访李易安故宅》一诗，而传世宋金元明历代文献，以及清代许多著名文人关于济南的诗文，竟无一字道及，这不合常理。且田雯没有提到任何根据，后人虽有同调，当为承袭田诗。
第三，之所以将柳絮泉与李清照故居联系在一起，是由柳絮泉联想到东晋才女谢道韫，谢道韫曾以“未若柳絮因风起”比拟雪花飞舞，又由谢道韫联想到李清照。
的确，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宋金元明的文献依据来证明李清照故居在柳絮泉边，但是也不能轻易否定。应持的态度是尊重和重视清代人的说法，做进一步的研究和阐释，万不能拘执于考据而轻易舍弃。且不论海外，遍观九州，黄帝以降，为世间敬仰百千年的名人遗迹，有多少历代详载，确凿无疑？一般来讲，年代越久远，传说的成分越大。遗迹与传说（非某时某人杜撰）往往是不可分割的共生共存的一体两面。若完全剔除传说的成分，讲究百分之百的历史的真实，诸如黄帝陵、诸葛庐、薛涛井等等，对之都应抱持怀疑甚至否定的心态。
贰
清代出现大量诗文，将李格非历城故宅坐实在柳絮泉上，虽说目前所知始于田雯，但是说田雯属凭空捏造，而后续者皆不加考究地承袭田雯，并无其他诸如遗迹、碑刻、传闻之类的旁证，恐怕也失之武断，有一篙打翻一船人之嫌。
田雯虽然是德州人，年轻时即多次来济南读书、应试、游历。康熙二十二年（1683）春，49岁，卜居趵突泉（与柳絮、金线、漱玉诸泉近在咫尺）上养病，不久移寓大明湖畔，第二年七月入都候补。《柳絮泉访李易安故宅》即作于此时。在济期间，田雯作了大量描述济南风物的诗篇，为此自记曰：“济南多佳山水，趵突泉称为奇观，游屐所至，题咏纷纷……其他山巅水涯、荒村灌木之间，为人耳目所不习见者，虽胜概名迹辄寂无一语。边华泉、李沧溟生于济南，未见有专集以记其乡山水。余今年三至济南，且欲移家湖上，于是搜奇抉险以恣游涉。凡夫赏花饮酒、吟咏流连，大抵于鹊华峰间、七十二泉上得之。”《李清照年谱》作者、济南市博物馆研究馆员于中航先生曾在《李清照柳絮泉故宅质疑说》一文中特别指出：济南当地的一些著名文人，如明代李攀龙（号沧溟）、边贡（号华泉），“在他们的文集中，也无一语谈到济南柳絮泉有所谓李易安故居者”。从田雯上述话语中，我们便知田雯当时已注意到这一点，他寻访写作的动机里面，就包含着弥补前人留下的遗憾的想法。
田雯是进士，居济前任江南学政，在诗坛已有很高的声誉，居济时与当地名士广泛交游，想必不会无中生有，惹人非议。当代学者认为如果确有李清照故居遗址，元明清时许多名家不会不言及。同样，如果确是田雯造假，清代学人也不会无一言及。再者，今天所见史料中，田雯是最早将此写入诗文的，但是我们不能就一口咬定此说首先出自其意其口。
近年来，笔者共辑录所见清代32位作者的34则关于柳絮泉上李清照故居的诗文，以及清光绪年始修的《山东通志》中的两条相关记载。这些作者中，任弘远、尹廷兰、朱照、范坰、周乐、乔岳、王贤仪是历城人。田中仪、董芸、王培荀、孙锡嘏是济南府人，对历城十分熟悉，写有许多描写历城风物的诗文，特别是董芸和王培荀的著述，为今人研究济南文史之必读。
张昭潜是山东潍县人，著名史学家，光绪二十一年（1895）在济南山东修志馆参与撰修《山东通志》时，移寓金线泉边。他在修志馆的上司邵元瀚前来做客，“乃相与访柳絮遗址，觅易安居士手题漱玉石碣而不可得。则仿佛其填词故处，而低徊久之”。旧时这一带宦邸民居密集，“易安居士手题漱玉石碣”可能因藏在某处宅院之内而不易找见。这石碣是李家故居的遗物吗？今天已不可确知。想必张昭潜和邵元瀚应是根据听闻去查访宋碑的，二位不会轻易被误导而结伴去寻找本朝田雯之后出现的假古董。
乐钧、韩崇、王大堉、廖炳奎、符兆伦、王鸿、高宅旸、许玉瑑、钱枱、姚鹏图、赵国华、张云骧、王以慜、韦绣孟、孙点、李葆恂，虽然乃外省人士，但都是一时名流，俱在济南居住过。唯有俞正燮、沈涛或许没有来过济南，然而二人学识之渊博为后世所公认。俞正燮所著《易安居士事辑》，至今仍是李清照研究领域的重要历史文献。
叄
这些文献中，特别应予重视的是朱照一则，其中写道：“黄华泉间，宋明时为李清照、谷继宗宅第，国朝钟学使性朴亦曾居住，由钟氏归于梦村伯祖及冰壑从叔，世居于此。梦村翁添建廊屋，有萧寒郡斋、红鸥馆。西院金线泉侧有水明楼。竹木映窗，鸣泉绕砌，南对云山，乃历下第一佳境也。”朱氏是清代历城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朱照的伯曾祖朱昌祚康熙时官至直隶、河南、山东三省总督，曾祖朱宏祚康熙时官至闽浙总督，祖父朱纲雍正时官至云南巡抚。朱照，清乾隆年间监生，所著《锦秋老屋笔记》，对济南掌故多有记录考证，屡为地方志引用。
从朱照的家世、生平经历以及所讲的内容来看，似不能轻易地给他的话冠以信口开河之类。他之所以如此讲，应是有所依据，只不过今天已无从得知罢了。他讲李清照故居在黄华泉（与柳絮泉近在咫尺，多称皇华泉），由此或可认为他并不是沿袭田雯之说，黄华泉与其西之金线泉应俱在朱氏宅院内，柳絮泉则于院外。
这处相传为李清照故居的宅第，金元时期的情状已不可考，明代自谷继宗之后至清末的传承，据笔者考证如下：
谷继宗（明嘉靖五年<1526>进士）——陈九畴(明隆庆二年< 1568>进士)——陈载春（九畴子，万历八年<1580>进士）——钟性朴（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钟辕（性朴子,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任广西桂平知县）——朱纬（号梦村，即朱照所言“梦村伯祖”，雍正七年<1729>前后在世）——朱令昭（号冰壑，即朱照所言“冰壑从叔”,卒于乾隆九年<1744>）——蒋因培（嘉庆年间任泰安、齐河知县）——徐宗干（嘉庆二十五年<1820>进士，道光年间宦游山东20余载）——尚志书院（同治八年< 1869>山东巡抚丁宝桢建）——校士馆（光绪年间）——师范传习所（光绪年间）——存古学堂（光绪年间）——山左公学（光绪三十三年<1908>）——山东省立第一中学(1913年)。
民国年间仍然流行李清照故居在金线泉边的说法。1934年第9期《国闻周报》所载徐一士《济游杂忆》写道：作者从小在济南长大，离开济南已20年了，记得小时候在尚志堂里的漱玉泉泉池看鱼，“漱玉泉是因宋朝女词家李易安故居得名”。
1981年6月15日，于中航先生在光明日报发表影响甚巨的《廉先生碑序与李清照里籍问题》一文。此后，学术界争议未断，但多同意于中航关于李清照里籍应是章丘的论述。由于把里籍与故居混为一谈，渐渐地，人们包括许多济南人，很少再如郭沫若1959年为济南李清照纪念馆所题楹联那样讲：“大明湖畔，趵突泉边，故居在垂杨深处。”
如今人们普遍认为辛弃疾故里故居在济南市高新区临港街道（原历城区遥墙镇）四风闸村，学术界对此亦不起争议。殊不知“四风闸”一说也始见于田雯，其《四风闸访辛稼轩旧居》与《柳絮泉访李易安故宅》二诗作于同时。
即使我们不能确凿地说，李清照故居在柳絮泉上是历史的真实，但可以不容置疑地说，这是实实在在的影响广泛而深远的历史传说，确有合乎历史、合乎逻辑的真实成分，是有史可稽的数百年传承的济南地域历史文化。这一真实的文化、文化的真实，岂可以轻易抹杀，随意抛弃？
所以，人们尽可以继续争论李格非、李清照里籍是历城还是章丘，但是济南人，无论身在何处，大家都应坚守、弘扬“李清照故居在柳絮泉上”这一重要的历史文化传统。唯有如此，才能使得济南，使得柳絮泉、漱玉泉、金线泉永远而紧密地与李清照连接在一起。这是济南人的至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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