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姐姐来电话了
□韩庆祥
春节前几天，手机响了，是家住农村的姐姐打来的。乍一接通，便听到姐姐呼我的乳名，她说：“前两天，你让人送了年货，还捎来钱。以后别给我钱了，我每月能领到120元生活费，你姐夫也有退休金，够花的。”她还嘱咐说：“我身体挺好的，放心吧啊！你也七十好几了，天暖和了再来吧。”我听着，心里热乎乎的。
论起来，姐弟俩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可一听到姐姐呼我乳名，心里就涌出浓浓的姐弟情。
我出生在章丘长白山下的村子里。因为亲娘生病，没有奶水，家人用米汤喂我。还时不时抱着我，到正哺乳的大娘婶子跟前讨口奶水。奶奶怕我不好养活，把我抱去基督教堂，请主保佑，神父把圣经人物“彼得”的名字赐给我当乳名。
我的命保住了，可年纪轻轻的亲娘，却唤着我的乳名撒手而去，那年，我五岁。顽童哪知世间苦，我照旧和小伙伴们打闹玩耍。仅仅比我大四五岁的姐姐，却为了年幼的弟弟，过早地懂事了。
从那，姐姐像个小大人，时刻呵护着我；傍晚，村子里炊烟升起的时候，满街都是当娘的喊孩子吃饭。只有我，是姐姐喊着我的乳名，领我回家。她是帮着奶奶、婶婶烧火做完了饭，再到街上找我。乡邻们看见姐姐一边帮我擦鼻涕，一边拍打我身上的土，同情地说，这俩孩子没了娘，姐姐可知道疼兄弟了。
乡村的夜晚，没有电灯。孩子们都凑到村子的场院上，听老人讲故事。有时听完那些鬼怪故事，胆小的孩子都不敢回家了。村子里黑黢黢的，每个大门都好像闪着鬼的影子。这个时候，又听到远处，姐姐喊着我的乳名，我脆生生地答应着，拉着姐姐的手回家。
小孩子怕黑夜，也最怕夜里上厕所。我家的厕所，在大门外边的园子里，进一道门是磨坊，进二道门是“栏”，章丘话“上栏”就是上厕所。栏里圈养的猪，看见人就哼哼着往跟前拱。我每次都要喊着姐姐，让她拿根棍子把猪赶远了才敢进去。学龄前，我的记忆，几乎都与姐姐相关联。
农家孩子虽然穷苦，好多记忆却是甜蜜的，总觉得姐姐什么都知道。山村的地多是梯田，大堰跟前，长着一些细小的叶子，姐姐说，这是甜草根。她拔出几棵，拍打拍打让我吃。那根长在潮湿的沙土地里，一节节的，又细又白，嚼起来甜丝丝的。有时，她给我逮一串蚂蚱，撕去翅膀和肠子，用盐水浸浸，在铁锅里炒酥，卷煎饼吃，让我解馋。
初秋，满坡的高粱吐穗了。姐姐跟着大人下地，打去高粱下部的叶子，让株间通风，秸秆好往高处窜。姐姐说，有一种不结籽的高粱，叫“乌霉”，我至今不知道这两个发音怎么写，只知道它的穗子是一包漆黑的粉末，秸秆特别甜。烈日当空，高粱地里格外闷热。姐姐累得汗流满面，却总是留心“乌霉”，一旦发现，就从根里折断它，不让它和好高粱争夺养分，也是为了带回家哄我高兴。姐姐自己渴了，也不舍得吃一节。她找个背阴的沙窝子，刨个坑，等着山泉汩汩渗出来，趴上去嘬几口，再去干活。她怕太阳晒干了甜秫秸，就拔一些草，把秸秆裹起来。下地回来，喊着我的乳名，把最甜的两三节折给我。乡下孩子没有糖果，也不知道世上有甘蔗，姐姐带回的乌霉秸，就是农家孩子的甜食。看着我啃得那么甜蜜，婶婶们说，你摊上个好姐姐啊。
我六七岁时，父亲在济南安家，来接我们进城上学。不管爷爷奶奶怎么劝，姐姐也不愿意离开老家。我临走那天，姐姐躲到一边哭开了。婶婶说，她自小看着兄弟长大，哪舍得弟弟走啊，就是喂个小狗也有感情啊。刚走到村口，姐姐又哭着撵上来了，拉着我的手送了又送，一直把我送到村南边的大塚子上。我一遍遍地说，姐姐回去吧，你别送了。她眼里含着泪，看着我向明水走去。我听见姐姐喊着我的乳名嘱咐：“放假你可回来啊！”走出好远了，再回头看，姐姐还站在塚子上原地不动，风,刮乱了她的头发，隐约，吹来她伤心的哭声......
姐姐在村里上完小学，就务农了。后来经亲戚做媒，嫁给了县办工厂干木匠的姐夫。她的婆家在明刁路西侧，清澈的绣江河从村边流过。放假时，我去她家住过几天。
姐姐虽然读书不多，但很聪明，很用功。父亲每次接到她的信，都夸她钢笔字写得好，文字也通顺。有封信说：“结婚之后，丈夫很体贴人，生活如鱼得水。”父亲念完信，放心了。她和姐夫来济南看望父母，临走，塞给我五块钱。我那时上师范类中专，不收学费，每月10块钱伙食费全免。这五块钱的分量啊，我一辈子忘不了！
前几年，姐姐的孩子找了工作，日子开始宽裕，老两口都穿上了新羽绒服。我琢磨给她买点什么礼物呢？妻子说给她买个戒指吧。我俩到齐鲁金店，选了一枚好看的，送到姐姐家。当她看到金光闪闪的金戒指时，连忙推脱，我不能让兄弟媳妇给我花钱啊！妻子说，你这辈子戴过吗？姐姐说，没戴过。妻子一边戴到她手上，一边说，只要姐姐高兴，我和你兄弟就都高兴，你兄弟的钱应该花。姐姐戴上金戒指，见人就说，俺兄弟媳妇给买的。村里妇女们羡慕地说：“见过和大姑姐处得好的，可没听说过给大姑姐买金戒指的。哪里有这么好的兄弟媳妇啊？”
老话说长嫂比母。其实长姐同样给了弟弟深厚的母爱。如今，这世上，也只有姐姐喊我乳名了，这是她呼唤了70多年的乳名啊。老姐姐，我愿意您一直呼着我的乳名，咱姐弟俩就这样健康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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