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时，春光正好

□王立成

从电视上看到干捞池村群众搬迁十里坪新居的新闻后，我的心再也“静”不下来了。干捞池村因干旱缺水而得名，这是我曾经在那里工作时听村民们讲的。我离开那里几年了，此刻想起干捞池村，就又想起了康大妈。

康大妈家是我包的帮扶户。第一次去她家是在秋天，那天我沿着崎岖蜿蜒的道路，爬上陡峭的山坡，站在高高的山梁上，四周远望，只见一个又一个的峁梁，干枯而焦黄，眼前几个小山头逼仄而来，形成了一个山坳，一家一户都聚集在这里。推开两扇咯咯吱吱的大门，喊了几声没人应声，我仔细观察起来：三间低矮的正房是被岁月风吹日晒雨雪浇淋的泥坯墙，墙体是泥土和着麦草混合抹成的；被炕烟熏得乌黑发亮的屋檐下，土台沿上放着挑水的扁担和水桶，还有田地里侍弄庄稼的铁锹、犁、筐等；木格窗户上，用报纸糊着，窗台上晾晒着一些蒙上厚厚尘土的辣椒和玉米粒。“谁呀，有什么事？”听见屋里传来的问话声，我走进屋，迎面是一张斑斑驳驳的老式桌子和两把木椅，上面墙上挂着伟人的图像。蓦地，一个身影从占据大半个屋子的土炕上爬起来，手扶靠墙的一对红木箱子下了炕。我扶她坐在木椅上，自己也坐下，像记者采访一样，我询问了她家的详细情况。康大妈今年65岁，家里三口人，大儿子腿瘸在家务劳庄稼，勉强维持娘俩生活。小儿子高中毕业后到省城打工去了。谈到未来的生活，康大妈慢慢地撩开脸颊的白发，满怀希望地说，家里全指望小儿子了，等他挣了钱回家娶了媳妇就好了。这时，我瞥见康大妈一脸岁月犁就的皱纹脸上，透出满足的笑容；然而，我的心里却很酸楚。

我和康大妈手拉着手出了门，来到院里，秋天的阳光撒落下来，随风徘徊。一棵李子树扎根在南墙根，树皮龟裂，树干粗壮，枝叶婆裟，满树滚珠缀玉，枝间的啼鸟悠扬地歌唱，一抹秋韵织成锦。那颜色红润、个大诱人的李子，诱使我直流口水，于是我走到树下摘了一颗李子放入嘴中，期待着酸甜可口的美味。康大妈快步上前阻拦：“李子不能吃，里面有蛆哩。”顿时，我心里不是滋味，我难受的是除了吃了有蛆的李子，更重要的是康大妈一家如李子一样恓惶的生活。

突然喜欢诗词、读六年级的女儿打断了我的回忆，哭闹着把书捧到我面前，让我给她讲解诗词。我定睛一看，是清朝纳兰性德写的《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我对女儿讲，康熙平定三藩之后，出山海关到盛京告祭祖陵。纳兰性德扈从，由京城（北京）赴关外盛京（沈阳）途中，出关时冰雪未消，千山万水，对于生于关内，长于京城的纳兰性德而言，一切都是那么荒凉，那么寂寞，于是不由思念亲人朋友，有感而发，填下这首《长相思》词。给女儿讲完《长相思》写作的背景，我越想去康大妈搬迁的新居看一看，快过春节了，他们家还好吗？

翌日清晨，我打点所有思念作为行囊，搭乘开往十里坪的大巴车上路了。透过车窗，家乡的景色静静地入了眼眸，醉了心房。在山川梁峁间，一条条通村水泥路，像一个个毛细血管，把坐落在偏远山乡的小村庄“串”起来，为乡亲们决胜小康铺平了发展的坦途。车在奔驰，我的思绪也活跃起来。

我第二次去康大妈家已是来年的春天；而且是一场春雨后暖和的下午。南墙根那棵李子树枝条上争先恐后地挂满白得相当纯粹的花朵，像一片白云，远远地映入我的视线。刹那间，我发现院里弓腰站立着康大妈，紧走几步，上前拉着她黝黑消瘦的手。“呦，我的好姑娘，你给我们家把低保办给就再也没来过。”康大妈边说边用手撩了一下随风飘洒在脸颊的白发，上下打量着我，眼神中充盈着母爱的真情，湿润心田；又看见她眼里隐隐透出了泪花花，我的心跳动起来，关切地问:“大妈，有啥难心事，请您讲给我听。”康大妈带着悲戚的哭声用手抹着眼泪给我诉说，你瞧！这房子都快坍塌了，我还提心吊胆住着，说到这，她几度哽咽，眼里浸满泪水。但我知道，康大妈的伤痛都流淌在夜深人静时那被泪水湿透的枕边上……过了一会，我和康大妈又叙起了话：

“上次您不是说让政府给您盖房吗。”

“政府答应不答应？”

“政府计划要给全村农户盖新房，都搬迁到引大入秦工程干支流灌溉的十里坪。”

“那可是个好地方，政府要花多少钱呀？！”

“花再多的钱，政府也要给你们办成这件事。”

“有这么好的政府给我撑腰，我心里就吃了定心丸了！”

与康大妈话别后，我情不自禁回头朝她家的方向望去，只见她还伫立在大门外向我挥动着双手，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顷刻，我的双眼也湿润了。

时间过得真快，大巴车开进了十里坪。我下了车，眼下冬意正浓，西北风把整齐的街道吹得干干净净，阳光淡淡地挂在天际，路上静悄悄的，人们都待在家中。这情景，犹如老舍《济南的冬天》中描写的那样赋予神韵。不远处，一排又一排整齐划一的新居如林如织，恰似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撩动着、又沉静着。我心想:没有哪个时节，十里坪能像今冬这样惹人动情。

须臾，我就找到了康大妈的家。一进院落，雪白的墙和青色的屋顶熠熠生辉；康大妈拧开水龙头，看着白花花的自来水接满脸盆脸上堆满了笑。看见我，连忙招呼：“呦，我的好姑娘，快进屋！”屋里摆着新式家居，崭新的烤箱散发着暖暖的热气。她将饼子摆上，又端上三炮台，不停地让我吃让我喝，始终洋溢着笑脸。左邻右舍听说我回来了，来了很多人，屋子里瞬间洒满了乡亲们的欢声笑语，给这个静寂的院落增添了无限生机。康大妈好像年轻了许多，身板也直了许多，给乡亲们端茶让座忙个不停，还喜不自禁地告诉我：大儿子学会了骑摩托车，在附近砖厂打工；小儿子打来电话说，今年春节他回来在街上自己开饭馆当老板挣钱哩。

冬天的日子一揸长，不知不觉就到晚上睡觉的时节，康大妈把一条没挨过身的新被递给我说：“你盖上，我不冻！”康大妈不经意间一句“我不冻！”瞬间让我心头涌起了一股暖流，因为她“不冻”，我就会一直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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