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探访济南唯一一所强制医疗所杀人精神病患者的“世界”
济南市精神卫生康复中心病房 新时报记者郭尧 摄济南市精神卫生康复中心，患者在病房走廊自由活动。 新时报记者郭尧 摄
济南市精神卫生康复中心强制医疗所紧锁的大门 新时报记者梅寒 摄
最近，长沙9岁男童遭精神病患者殴打身亡、南昌红谷滩一精神病患者刺死26岁女律师后被公诉，两起案件在舆论场再度引发关于“精神病患者杀人该不该担责”的讨论。
在济南也有一些因精神疾病发作而伤人致死致残的病人，他们住在济南市精神卫生康复中心。这里是济南唯一一所强制医疗所，王玲便是强制医疗科的主治医师。相对于大众对这些精神病患者的恐惧和忌惮，王玲更多的是遗憾和痛心，“原本可以预防和避免的。”王玲重复说着这句话。
脑子里的杀意
从常年抑郁症到被幻觉支配杀死父亲
在济南市精神卫生康复中心，有一层特殊的病房，两道铁门，警察24小时轮流看守，因为病房里住着的，都是伤人致死或致残的精神病患者。 强制医疗所自2017年8月31号投入使用起，共收治过30名伤人致死致残的精神病人，目前所内还有19人。王玲自强制医疗所成立，便担任着主治医生。
说起这些病人，是一个沉重的话题。而让王玲最觉遗憾和痛心的，是一位叫黄建的病人。黄建进入强制医疗所的原因，是杀害了自己的父亲。
35岁的黄建出生于农村，技校毕业后进入一家私人工厂，作为一名技术型工人，黄建却并未得到重用，而是经常被指派从事一些体力劳动，这让他郁闷不已。而后黄建辞掉工作，开始自学一些新的谋生技能，甚至到建筑工地打工，但都不顺利。不幸接踵而至，其间，黄建母亲又突发脑血栓卧床不起，父亲常年照顾卧床的母亲，又因性格木讷寡言，忽略了黄建情绪上的变化。
黄建陷入了抑郁的状态，开始出现幻觉。在他的幻觉里，他觉得自己并非母亲所生，而是父亲强奸了自己的生母，生下了自己。随后，黄建便远赴南方一些城市，寻找他幻觉里的“生母”。在外寻找“生母”一年后，黄建返回家乡，跟自己的姐姐哭诉“母亲不是亲生的，父亲是强奸犯，自己是强奸犯的孩子”，被姐姐训斥后，黄建返回家中，再次出现幻觉，于是将父亲杀害。
王玲介绍，在黄建出现妄想之前，至少有两三年的时间已处在严重抑郁状态。但他依然在挣扎在努力，用干体力活攒下的钱，学习一些谋生的新技能。“假如他要去南方寻母时，身边人意识到这已经是精神不正常状态，假如他找姐姐哭诉的时候，姐姐能意识到问题带他去医院，也许就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黄建入院7年，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但因没有了法定监护人而无法出院。对于他杀害父亲的行为，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们都非常忌惮，不愿在他的出院手续上签字。
现在的黄建，聊起父亲，回忆到自己曾想去山西挖煤，木讷的父亲告诉他说你可以挣钱，但不能做一些伤害身体的工作时，泪流满面。
当恶魔沉睡后
清醒过来会问：“我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治疗期间，
王玲发现，这些病人发病时出现的冲动行为，不管是杀人还是伤人，追根溯源，都是日积月累有原因的。“我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很多病人经过治疗清醒后，大多会如此发问。据王玲描述，科里一位病人名叫于猛，经过治疗清醒后，曾多次发问“我发疯后，为什么不把我绑起来？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说话刺激我？我疯了她也疯了吗？”于猛口中的她，是他的妻子，他在发病时，将妻子活活摔死在地。
李胜住在普通病房，但在8年前，他用剑刺死了自己将满18岁的儿子。时下，李胜看上去已经清醒，穿着病号服，缓缓走在病房走廊里，比常人要孱弱一些。是否记得八年前的事情？面对询问，李胜的眼神很平静，他说自己杀了儿子属于误伤，“虎毒还不食子，我不是故意杀他的。他都快18了，很高，有一米八七吧，爱打篮球，跟巩晓彬还是师兄弟呢。”随后，他又补充道“人的命天注定，该走的就走，该留的也留不住。”李胜说完，便不再回答有关儿子的话题，开始细数自己的家庭情况。“我以前是搞工程的，我妻子比我小8岁，我这就快出去了，等我出去了，再回来看你们。”他喃喃道。
济南时报曾报道过的陈开南，如今也住进了强制医疗科。1999年时高考总分还是900分，陈开南即以780分考入山东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本硕连读。2013年3月，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陈开南杀死父亲时，是被大量幻觉幻听支配，但现在，他告诉王玲，“真实的对话是有问有答有回应的，但是幻听不能对话，没有回应。”他已经能区分开幻听和真实的声音，并慢慢从被幻听幻觉支配中走出来。
本不该成魔
患病前大多品格高尚延误治疗导致悲剧发生
在强制医疗科住着的病人，
有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老人掐死了自己的亲孙子；文质彬彬的男人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挥起了菜刀；重度抑郁的母亲掐死了自己不满8岁的儿子……他们杀害亲人的理由，大都是常人眼里的“小事儿”或者“不叫事儿。”
但是，追溯患者的过往，发病之前，都是对自己要求很高、人品很好、非常孝顺、工作尽责的群体。“从社会层面上说，他们都是大家眼里的好人，他们甚至不骂人不说谎，还有的经常在社区义务打扫卫生。”王玲总结，同样也是因为这类群体道德观念格外强，所以有时便会格外敏感，有时旁人的一些玩笑话，在他们眼里便成了不尊重、不礼貌，甚至于挑衅。然而，悲剧本不该发生。
11月5日，湖南长沙某小区一名9岁男童遭一陌生男子殴打后身亡。有媒体报道称犯罪嫌疑人有很长的精神病史，在家人感觉他已经“恢复”便停药，才酿成了这一惨剧。
因为不遵医嘱擅自停药而引发悲剧，强制医疗科的张来便是一个例子。他的母亲擅自停止了他的药物，带他一起信仰宗教以图治疗，结局却是他拿起菜刀，杀害了自己的妻女。
“家里出现一个精神病人，在家属看来，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所以有些家属会隐瞒病情。患者也不愿承认自己生病，不吃药不治疗，或擅自停药，这都会导致病情延误甚至加重。”在王玲看来，如果谨遵医嘱进行药物和心理治疗，这些骇人听闻的事件都是可以预防的。
在经过治疗后，病人们暴怒状态减轻，治疗越有效，悔意便会越强，甚至在清醒后有自杀的倾向。“所以我有时候治疗就会点到为止，只要让他们放弃仇恨，然后让他自己慢慢想清楚，等他能面对自己做过的错事的时候，就是清醒了。”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新时报记者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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