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更深处
流年碎笔
□汉青
正月里大姐来电话,说她家的稻田被一位老板征收种藕了,偌大的一片,花开时定要来看看。于是,就整日盘算花开的日子,关于荷的记忆纷纷涌上心头。
父亲断断续续种过几年藕。在温饱还成问题的年代,庄稼人惜土如金,觉得种稻、麦、油菜、苞谷等主粮才是正经营生,所以父亲选择在四季沁湿树荫浓密种稻歉收的秧田角落掘一潭种藕。虽然精心侍弄,上肥拔草灌水晒田环环不落,但只得稀稀拉拉几株不成气候,终究在一个寒冬过后再没长出新芽来。父亲种的藕是叶小而茎短的那种,开花少,却甜面,宜煲大骨汤,是我们姐弟几个幼时难忘的美味。
济南的盛夏总有半个来月,天天气温将近四十度,城市像刚从马弗炉里出来的坩埚,又燥又烫,济南人确信这里是名副其实的“第四大火炉”。大学几年,每到伏天我常独自从千佛山搭车到大明湖赏荷,在那里偷得几分清凉。晚风习习,月落星沉,暗波微动,人语蛙鸣。她如丰腴的美人,恬淡优雅地伏在大明湖的臂湾里,在细柳下摇曳,在低水抚岸的悠悠节拍里,浅唱低吟似的把阵阵迷香送到丹田深处,让人禁不住贪婪吮吸。她当得起“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荷叶五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腰”这样的句子,她成就了这座古城“四面荷花三面柳”的美誉,她的清纯在城市岁月人情的催酿中发酵,愈加醇香绵长。
在汉中,可赏荷的地方少之又少,但闹市中有个公园却专叫莲花池,石桥漫道,光影逐水,寥寥数残荷,寂寂几弯柳,难兴妙趣。
大姐家的荷花开时,我们如约而至。
从村落到田间相隔不远,荷风送香,混杂着泥土的清腥。路畔的高粱、苞谷、梨儿、荒草都扭着腰肢给我们指路,痴痴地笑,愣愣地看。荷塘比想象的要大许多,过了人家就漫无边际地延展开去,南北各是一大片,四匝尽是稻田。荷叶高低错落,横竖穿插,时而凌乱,时而排排,疏密有致,像是在绿波浩渺的稻田中凭空丢下许多伞来。凌空看去,恰似一潭幽静的春水,秧苗是整齐漫舞的水草,荷叶是上下荡漾的浮萍。荷叶大而老者墨绿,小而嫩者青黄,因光的折射不同,墨绿的似波谷幽深,老而沉着；青黄的如波峰闪闪,幼而调皮。风来,波光粼粼,有一种律动传递,又瞬息消弭。
过了一时,细雨霏霏,给赏花增添了些许情致。雨打荷叶最可人,迸弹起无数珍珠,小珍珠汇成大珍珠,荷叶不情愿地扭头,珍珠圆滚滚滑落水面,再聚再滑,像恋人打情骂俏,又像两小无猜的孩童过家家。不是盛开的季节,荷花不很繁密,冷不丁冒出来,亭亭玉立在一片翠绿中,外粉内白,藏着黄的蕊,粉的像胭脂,白的如圭玉,黄的似金针。但远远看,却一簇一簇有了许多,含苞待放的,盛开了的,也有凋谢了的,花瓣飘落在水面,留下孤独的莲蓬。微风拂来,荷与叶摇摆着,如无数少女擎着伞游走,时不时探出秀美的脸庞来。
国人钟爱荷,抑或莲。我不是植物学家,关于二者科学的区别纵然查阅了多次资料始终不得要领。想来荷与莲、荷花与莲花、荷叶与莲叶,都可一一对应,荷与莲之通用,在古诗文中大约可以平分秋色。然而在“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中,荷叶与莲叶,荷花与莲花,似乎又难以替换。反正到底哪个是正宗,哪个是别名,哪个先来,哪个后到,傻傻分不出高低。
有叶有花,自然少不了根,叫藕或者莲藕——这种植物浑身最实用的部位。遍览诗文,似乎没有提到藕的,大多中国古代文人都避讳谈吃,孟子曰,君子远庖厨,吃很容易让人想到奢靡享乐,与修身相悖。除了苏东坡敢“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在文章这“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中提到极不雅的吃的少之又少。文学家们不顾它从哪里长出来的,把所有的溢美之词都给了叶和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它是内心节操的映射,赞美它就是赞美自己。从古至今,人们巧妙地使用着这样的寄托,乐此不疲,从未说破。
然而,飒飒秋风来临之际,它的腰杆直不起来了,直到冰冻雪压,它已经彻底黑煞,顾不得污水横流蝇虫肆虐,无力地匍匐着。这时,我看到农人,我的父辈们,咬紧牙关强忍着刺骨的冰冷,扛着锄,别着镰,一步一踉跄,勾掉腐烂的叶,扒开污浊的泥,双臂几乎要探到地球的中心,像捧着新生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把它从黑暗中托了出来。佳藕天成,它几乎完美无缺,它让农人糊满泥巴的脸上绽开了朵朵莲花。之后,它又经历了冲刷、肢解、剥皮、刀剁、腌渍、煎炸、烹蒸、熬煮等等不下于十八层地狱一样的折磨,终于被盛在精美的瓷器中,送到包厢里,供人们大快朵颐。而农人拾掇了它的残肢,像宗教徒一样虔诚地将它继续深埋在黑暗里,像是种下了希望,只等来年春天,吸足了养料和水分,向着头上的阳光挣破黑暗,又是一番人间好风光。
望着眼前这一大片荷,我心中有些惭愧与不安。不久就是冬天,昔日芙蓉花,必成断根草,那时余下的,只有根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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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济南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