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失独者”
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陪伴了杜燕多年。15年前，她失去了20岁的独子。 记者郭尧 摄
周建（化名）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翻看手机上的“齐鲁失独家庭爱心互助”微信群，他的家现在成了失独家庭的“根据地”。
自从失去了孩子后，所有的节日都与周建家无关了，饭桌之上永远只有摆上两副碗筷。
本版照片均由记者郭尧 摄
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有着特殊的故事。他们的故事，预计2020年将被全国超过100万的家庭所复制。这个群体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失独家庭。
据国家人口计生委、财政部的界定，“城镇和农村独生子女死亡或伤、病残后，未再生育或收养子女的”称为失独家庭。据社科院公布的数据，从1980年全面“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后，至2016年“全面实施一对夫妇可生育两个孩子的政策”的30多年间，全国有1.5亿独生子女，预计2020年有超过100万的失独家庭、2050年将产生1100万失独家庭。山东2018年第一季度的数字表明，年龄在49岁以上、需要特别扶助的失独父母已有5.93万人。在今年全国两会中，多名人大代表聚焦失独家庭的医疗、养老等扶助问题。
失独家庭正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失去唯一儿女的他们，生活中面临着什么困境？他们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他们孤独的晚年人生又将何处安放……
长镜头之一杜燕：每天打儿子最喜欢的网游
杜燕说从15年前开始，所有节日都跟自己无关了。如今她65岁，头发近乎全白。
时间退回至2004年9月28日，恰逢中秋节，杜燕的儿子杨帆路遇一名女子被抢劫，他迎了上去，搏斗中被歹徒伤害身亡。
采访杜燕时，正逢2019年的元宵节，刚下完一场雪的济南气温骤降。杜燕身穿从淘宝上花39元钱买来的大红棉袄，戴一顶白色棉线帽子，骑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吱吱嘎嘎地行驶在黄岗东路。这是她少有的在节日里外出，从15年前独子去世后，所有的节对她而言都变成了“劫”。说起儿子，杜燕的眼泪就止不住，虽然已过去15年，但“忘不了，怎么也忘不了，这辈子也忘不了”。
出事那年杨帆20岁，是在读的大二学生。
杜燕说，儿子虽然从小调皮，但学习特别好，回忆起儿子小时候的事情，杜燕大笑起来，接着便泪流满面。杜燕说，她对不起儿子，2001年丈夫查出再生障碍性贫血，这种不易治愈的疾病又被称为“软癌”。杜燕说，爱人的病“耗尽家财”，那时候每天琢磨的就是怎么多赚点儿钱。2003年杨帆高考，经济的拮据让杜燕帮儿子选择了学费偏低的一所公安大学。杜燕回忆，那时儿子的同学每月都有1000元生活费，但她只能给400元，儿子从没抱怨过。“孩子想吃肯德基，我进去一问，一个鸡腿5块钱就没舍得买，我对不起孩子……”杜燕手里的纸巾再次被眼泪浸湿。
杨帆刚离世时，杜燕整晚不睡觉，学会了儿子生前爱玩的各种网游，没黑没夜打游戏。“想看看儿子在玩什么，走进他的世界”，她想抓住跟儿子有关的一切，“去超市看到衣服，就想儿子穿上得多好看，坐公交车看到个差不多年龄的孩子，就止不住流泪，就跟在人家后面多看两眼，想去抱抱人家。”
儿子去世后，杜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家，躲到谁都不认识的陌生地方。除了打游戏，杜燕还用文字记录有关儿子的往事，“想起儿子的什么事就写，天天写，边哭边写，就怕把他忘了。”杜燕说，有时想念得实在受不了时，就去墓地大哭一场，“活一天算一天，反正就这样了，没办法。”
杜燕说，儿子火化后骨灰被暂时寄存在殡仪馆，只放了一天自己就崩溃了，“没有亲人的‘孤魂野鬼’才会被寄存”，杜燕把儿子的骨灰接回家，放在他生前的床上，如同从来没有离开一样。最终，杜燕和丈夫带着儿子的骨灰回了老家宁夏，一走就是两年。她说，实在无法忍受只能感觉到儿子的气息、却无法真实触摸到儿子的那种氛围。
2006年，杨帆见义勇为的称号评定，杜燕带着儿子的骨灰返回济南，安葬在英雄山烈士陵园。2014年，杜燕拿到15万元的救济金。但直到现在她一分钱都没有花，她说这是儿子用命换来的，要用来养老。她说，15年里自己最怕的是生病，还有丈夫的病，因为丈夫没有任何医疗保障，生病全部自费，“不敢生病，更不敢看病。”
杜燕说，除了打游戏她还学会了网购，她指着身上的格子裤说，这条十几元钱买的；又指着大红棉袄说，这件39元钱，“得动动脑子，成天在家待着，我怕老年痴呆。”采访快结束时，杜燕说：“找张儿子的照片给你看看。”她从包里掏出手机、老花镜，在手机相册里翻了半天，长叹一声：“怎么找不到了呢？”
离开时，杜燕推着那辆吱吱嘎嘎的自行车，驼着背，消失在雾色里。
长镜头之二周建：建微信群尝试自救
采访周建时，他的第一句话是“我需要帮助。”
周建的家，墙上挂着两张一米多长的地图，窗台上摆着郁郁葱葱的花草，鱼缸里的鱼也游得欢快。只是头顶那盏灯，即使是白天也亮着，这是周建父母生前的老宅。跟杜燕一样，儿子去世后的周建，也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那套房子以低于市场价卖出，家里的空调、家具都没要，“都是孩子的影子，住不下去。”
57岁的周建见到记者便拿出一个手提袋，透明文件夹里塞满一沓材料，那是从2016年起搜集的全国各地关于失独家庭救助和扶助的政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生病和养老。”周建说，毕竟在他所处的失独群体里，出现过在家去世20多天没被发现的例子。
2000年，周建9岁的独子周洋被查出再生障碍性贫血。2002年，41岁的周建永远失去了儿子。周建和妻子曾想再生或领养一个，最终未能实现。回忆儿子生病的那两年，周建数度红了眼圈，说自己尽力了，带着儿子跑遍全国的医院，参加各种临床试验，尝试过很多偏方，能用的办法都用了，还是没能阻止儿子的离开。
2013年起周建尝试自救，组建了QQ、微信失独家庭群，目前微信群已有221人、QQ群有495人。周建说，每到节假日便是群里最压抑的时刻，成员们都刻意避免一些话题，如果有人发了给孩子上坟的照片，就会引发多数人连锁反应。此时，周建会在群里发个红包活跃下气氛，阻挡痛苦气氛的蔓延。
2014年，周建和数个失独家庭聚在德州一家温泉度假村，度过失去独子最难熬的春节。从最初有来自天津、吉林、河南、河北等地的失独家庭，到2017年变成以山东失独家庭为主，最多时有57位失独父母。不过，依然有失独父母无法走出来，2019年2月21日在微信群里，群友“浅陌记忆”留言：“大年夜我在孩子坟头过的年。”
周建介绍，仅2018年群里就有至少4位失独父母去世，最年轻的48岁。有的常年积郁成疾不治而亡，有的痛失爱子、承受不住打击精神崩溃至疯癫，最终意外而亡……今年的全国两会中，多位人大代表就失独家庭提出许多建议，3月5日下午周建给记者发来信息，称他于本周前往贵州，参加失独家庭养老医疗的相关会议，并称明天“会越来越好的。”
长镜头之三陈婷：没有时间哭泣
采访陈婷时，她正在济南二七南路一家养老院里给一全身瘫痪的老人喂水。她在这里工作5年了，全家的收入都指望她每月的2000多元钱。
距儿子去世十年了，陈婷已说不出儿子离开的时间，只记得“很热，穿单衣服。”甚至连儿子的长相也模糊了。她太忙，忙着打工赚钱给丈夫看病，忙着下地收玉米刨花生……只有在晚上才有时间想想儿子，然后哭一哭。
失去儿子时陈婷已48岁，她也想领养一个，但丈夫糖尿病伴随多种并发症，失去了劳动能力，还有年迈的婆婆要赡养，家里只靠两亩地维持生计，“不领养了，要不让孩子跟着受罪。”陈婷搓着手上的老茧说。
在陈婷记忆里，儿子内向不爱说话，初中毕业后为早点儿挣钱，选择读技校。卖过家具，进过工地，“懂事能吃苦”是陈婷对儿子的评价。儿子的离世是个意外：因感冒发烧，去镇卫生所打点滴，药物过敏、抢救不及时而亡。
儿子离世后，陈婷没白没黑地躺了半个月，“没什么盼头了，想跟着死了算了。”但看着生病的丈夫、年迈的婆婆，陈婷放弃了这个念头，“我要死了，他们肯定也跟着去了。”
所有的重担都压到陈婷肩上。在建筑工地打扫过卫生，在工厂当过女工，最后来到这家养老院。院长知道陈婷情况后对她特殊照顾，让她工作两天、休息两天，每月发工资时会偷偷多塞给她两三百元，这让她感动不已。
陈婷坦言，自己没有时间哭，“要养家，要挣钱吃饭。忘是忘不了，但还得往前奔。”采访结束，陈婷拉着记者的手再次落泪：“我儿子没有的时候，也是跟你一样的年纪。要是还在，我孙子都该上学了。”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声音
全国人大代表刘英才谈失独家庭问题：
提高扶助金设立专项医保
就医和养老是失独家庭最为关心的两大问题。全国人大代表、济南市人民医院主任医师刘英才就此向全国人大提交两份建议，提出要切实提高失独家庭的医疗、养老保障水平。3月5日，刘英才在全国两会的会议间隙接受了记者远程采访，她表示自己的两份建议分别是《关于进一步加强失独家庭养老问题的建议》《关于失独家庭医疗费用纳入全额医保的建议》。
据悉，在《关于进一步加强失独家庭养老问题的建议》里，刘英才提出：
1.加强经济救济，提高失独老人的救助扶助标准，改善经济状况。2013年国家卫计委等五部门出台规定，决定自2014年起将女方年满49周岁的独生子女伤残、死亡家庭夫妻的特别扶助金标准分别提高到城镇每人每月270元(伤残)、340元(死亡)，农村每人每月150元(伤残)、170元(死亡)。2016年这一标准统一为城乡每人每月340元，2017年山东城镇每人每月提高到610元。但是针对农村失独家庭收入低、家庭结构脆弱、家庭养老困难等问题，救济措施依然显得过于微薄。
2.加强政府投资，扩建养老院，使失独老人老有所依、老有所养。失独老人最担心晚年保障问题，期望能够“抱团取暖、有人陪护、有人送终”。建议政府加大养老基础设施建设的投入，增强服务功能。政府可以牵头组建失独家庭养老院，由当地卫计委、民政局进行属地管理，或在现有养老和保障体系下开辟出相对独立的区域供失独老人养老。
3.加强政策支持，鼓励和帮助失独老人成立自助养老、居家养老、社区养老的养老模式。
4.加强对失独家庭开展心理咨询和心理疏导服务活动。成立以“卫计部门+心理咨询专业机构+社会志愿者”三支力量为主体，开展“心理救助→自助互助→救助他人”三个层次的活动，引导他们“从家庭→走进温馨家园→走向社会”三步走。
……
在《关于失独家庭医疗费用纳入全额医保的建议》里刘英才提出：
1.通过调研，摸清失独家庭底数，根据具体家庭人员数字，制定财政预算计划，设立专项医保资金，纳入中央财政支出，按照失独家庭所属地，逐级下拨。
2.在失独家庭应享有的正常优惠政策外，根据所属地方便就医的原则，指定就医单位，为其每年健康查体至少一次，包括门诊诊疗费用和住院费用均从专项医保资金中支出。
3.具体施行可凭身份证或其他有效证件，在就医单位挂账，由中央财政转地方专项医保资金中支出。
4.严格管理，依法监督，做到专款专用。 (记者梅寒)
新闻推荐
济南有四条老街巷：县东巷、县西巷、县前街、县后街，名字均来源于古时的历城县署。县前街、县后街位于原历城县衙门前后，是县...
济南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济南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