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父亲那片情怀
□ 刘童田
秋风凉了，无心欣赏沃野飘香的丰收美景，我连夜驱车千里赶回老家，探望两个月前被耕牛顶翻田间，在床上一直躺着养伤的老父亲。
父亲的胸前仍然缠着绷带，喘气很粗，村里的大夫说肋骨断了呼吸受到影响。父亲醒了，硬撑着身子坐起来，望望我，那眼神分明一阵欣喜继而又转为质问与责备：“我的伤好利索了，你不用老是回家看我，你们那个国家卫生城市的事，妥了吗？”我赶忙俯下身子，连连点头说：“妥了。”听到我肯定的回答，他老人家更显消瘦、皱纹纵横交错的脸庞上掠过一丝无限欣慰的笑意，尔后乏力地把头耷拉到胸前大口呼吸。见到父亲这个样子，我两眼发酸，潸然泪下。
我敢断言，要不是父亲经历了“耕牛”危难，要不是他上次在昏迷状态下说出的那番感人肺腑之言，“家国情怀”这个词显然是和父亲搭不上关系的。
我的故土是菏泽市一个非常贫瘠的黄河滩边的小村庄，父亲是古稀已过，直奔耄耋的老人，一位典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农民。可怜的父亲出生在解放前，又由于家境贫寒，没有上过学堂，一辈子斗大的字识不了两布袋，别说走遍五湖四海，连离家几十里的县城都很少去过。他自诩是生在村中，埋在村后，一辈子和土坷垃打交道度春秋的庄稼汉。难能可贵的是，他是一位聪慧、勤劳、正直、善良的庄稼汉，是一个善学习、愿积累的庄稼汉，他爱听戏文，曲剧、吕剧、坠琴都十分喜欢。他时常教育我们兄妹几个人，做人要厚道，把良心摆正，时刻想着要让别人好，不能见了困难就躲，见了利益就上。
父亲希望破灭的日子承载了太多的痛苦与无奈。那年夏末，我没有等来高考录取通知书，在回家的乡间小道上，我像个吃了败仗的残兵，蹒跚而行，直到家门口都不敢迈入。几天的沉默，令全家人感到揪心。从不抽烟的父亲“吧嗒、吧嗒”点起了旱烟，他一天多水米不沾牙，却不停地在田间拼命劳作，村里人都说他气疯了，不要命了。没成想，一场小雨过后的晌午，父亲牵来那头膘肥体壮的大黄牛，肩上斜挎着铧犁：“儿啊，没考上，爹不怪你，戏文上说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跟着我学耕靶种收，照样有出息。”我满脸愧疚地从父亲手中接过赶牛鞭，卸下铧犁扛在自己肩上，随父亲走向田间。我左手扶紧犁把，右手甩起赶牛鞭，用足丹田之气，使劲一声吆喝，伴随赶牛鞭爆竹般清脆的炸响，铧犁歪歪扭扭“嗞嗞”向前。望望莽莽苍苍的远方，望望云海翻腾的天空，看看自己脚下耕耘创造的奇迹，我眼前一亮，似乎悟到了人生的突破口，我要用父亲给我的那把犁，开垦希望，播种明天。
冬初，招兵的来了，我第一个报了名。接到部队入伍通知书已是掌灯时分，漆面斑驳的八仙桌上，摆好了酒菜，家里下蛋的一只母鸡也杀了，炖汤成了主菜，弟弟说八仙桌是父亲花两个鸡蛋租借邻村“老秀才”家里的。村里头有头有脸的人都到了，煤油灯大放光明，红薯酒诱人的香味升腾在土坯房。这不啻于后来参加的各类星级宾馆的酒席。
“你投军报国，大喜事一桩，你要精忠报国，我不在你背上刺字了，你得对天发誓，赴汤蹈火，不许回头，拼杀沙场，保卫祖国。”我心里一怔，啥年头了，这场合，还发誓？我吱吱唔唔，额冒虚汗，脸涨得通红。看到我的为难窘态，他顿时火了：“誓都不敢发，枪一响，不当逃兵才怪哩，明天我到县上把你的名除喽。”我慌神了，就赶忙跪在地上，照着他说的一字一句宣了誓。他舒展了紧皱的眉头，举起右手得意地在空中划了个弧：“好男儿志在四方，开席。”那神态俨然是打了胜仗的将军。
改革开放的政策，让农村生活好了很多，加之我和弟弟相继走上工作岗位，年事越来越高的父亲大可不必为生计发愁，儿女们商量一下，他的赡养问题很快得到妥善解决，于是也就“剥夺”了他劳动的权利，让他安度晚年，享享清福。俗话说得好：人老似顽童，越老越想动。我们的话他根本不听，还要养牛，还要下地，还要种田收割庄稼。
年纪不饶人，岁月不饶人，节令不等人。父亲毕竟到了风烛残年，很多事已力不从心，他已脚下无根，走路不稳，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是在他老人家固执己见、自以为是地坚持去放牛之后。很不幸，他被一头汽车喇叭声惊了的公牛撞翻在地，昏迷不醒，幸亏发现得早，迅速送到县医院，抢救及时才保住了一条老命。
弟弟火急火燎地打电话告知我时，我立时懵了，好像天塌了一半一样。那可是正在迎接国家卫生城市复审的最关键时刻，我整天在一线奔波，疲于奔命，但仔细一想，再忙再累也没有父亲的生命要紧。在同事的劝说下，我赶忙向领导说明情况，请了假，一口气驾车赶到医院。看到父亲半昏迷状态躺在病榻上，全身肿得像发面馒头，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了下来。真不幸，操劳一生的父亲，老了还要遭此大难。我半蹲在父亲床前，紧紧攥住他的手，心里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到嘴边却哽咽了：“爹，你怎么那么不小心，伤成这样！”父亲闭着眼睛，嘴唇颤抖着，一句话却也说不出来，我只是感觉到，他的手也在使劲抓着我的手。我明白，他知道我来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过了好大一会，他才半睁开眼睛，两行老泪滴到腮边，声音很微弱，但我听得清：“孩子，不要紧，咱庄稼人骨头硬，顶一下不碍事。”我心里清楚，老年人摔一下后果不堪设想，被牛顶伤，没要了命，已算万幸。父亲这时不顾自己受罪，反倒来安慰我，这让我心里更加难过。接下来，他的话令人吃惊：“我没事，有你弟弟和全家人照顾，你来看我一眼赶紧回去，你们那里不是正在创全国卫生城吗？你得有责任心。你记住，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情，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我的心骤然一颤，真是话语轻轻，如雷贯耳，没想到父亲的“家国情怀”竟然如此博大、高尚，忽然觉得我对父亲了解的太少太不够了。我被父亲逼着，被一家人劝着，第二天洒泪离开县医院，返回了工作岗位。
我时常感铭父亲的情怀，牢记他的叮嘱。父亲的一些举动和语言，在当时往往无法感悟，然而却让你在过后的日子里越来越感动，那像一泓清泉，即使自己情感世界蒙上岁月的风尘也依然纯洁明净，让身心即使承受风霜雨雪也更加沉着坚定，从暗淡走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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