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中国留美幼童项目及其失败③
遗恨
1873年6月份,李恩富等第二批官生从上海乘船出发,一周后抵达日本横滨。这次乘船和在日本的停留,让孩子们第一次看到了轮船蒸汽机和地上跑的冒着蒸汽的“火车”。他们发现,日本人也崇拜孔夫子,但这不妨碍他们学习西洋的东西。
其时已经是日本明治维新的第五个年头。这些来自中国的孩子无从了解,他们所见的是一个正朝着欧美工业化奔跑的明治日本,是一个迅速超越中国而蓬勃发展的新兴帝国。
而就在此时,北京发生了一件大事。刚刚亲政的同治皇帝于6月29日首次接见了六个国家的驻京使臣,包括英、法、俄、美、德五国公使,以及来自“同文之国”的日本“全权大使”副岛种臣。副岛种臣访华的主要目的是和中国互换1871年9月中日签订的《修好条规》,此外也有打听北京对台湾和朝鲜的政策的任务。
此时,日本除了开始谋求侵占琉球、染指台湾之外,国内也出现了西进“征韩论”等声音。而鉴于中国与朝鲜之间紧密的宗藩关系,日本不得不先弄清楚中国的态度。为此,在朝日江华岛事件爆发之后(笔者注:1875年9月20日,日本军舰“云扬号”突入朝鲜江华岛水域,遭到朝军炮击,双方发生交火),日本政府派遣森有礼为新任驻华公使赴北京讨论朝鲜问题。
森有礼(1847-1889)肖像。图片来自大久保利谦编:《森有礼全集》(东京:宣文堂书店,1972年),第1卷卷首。
森氏倾力于日本近代启蒙教育,1873年(明治六年)从美国回国后和福泽谕吉等人共同创办了著名的“明六社”,推广启蒙教育。1885年担任伊藤博文内阁的首任文部大臣,协助伊藤博文大刀阔斧地进行教育改革。1889年2月11日也就是日本帝国宪法颁布当日遇刺身亡。森氏被称为“日本现代教育之父”。
森有礼1847年生于鹿儿岛,1865年赴伦敦大学留学,后转赴美国。1870年出任驻美少办务使,后任代理公使。1873年7月归国后出任外务大丞。1876年1月抵达北京的时候,森有礼刚刚30岁。在北京同总理衙门五六十岁的大臣们辩论了几个回合以后,这位年轻的外交官在给父亲的家书中抱怨说:“清国政府于百事固守旧例,改进之道颇为暗淡,谈事之时,甚为不便。”
接着,森有礼奔赴保定的直隶总督府拜见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1月26日,森李二人举行了第一次会谈,其中就中西学问以及留美幼童教育项目做了一番谈话:
李问:中西学问何如。
森答:西国所学,十分有用,中国学问,只有三分可取,其余七分仍系旧样,已无用了。
李问:日本西学有七分否。
森答:五分尚没有。
李问:衣冠都变了,怎说没有五分?
森有礼秘书郑永宁答:这是外貌,其实在本领尚未尽学会。
森答:敝国上下俱好学,只学得现成器艺,没有像西国从自已心中想出法儿的一个人。
李云:久久自有。
森云:在美国时,识得贵国容闳、曾兰生二人,极有学问。
李答:容闳现派驻美国钦差大臣。
森云:极好。
李云:曾兰生现调回天津当委员。森大人过天津可以访他。
森云:在美国见许多中国幼童,均极聪明。
李云:是遣去外国学习的。闻他们尚肯读书。
森云:这起人长大学成,将来办理国事,是极好的。
森氏对中国留美幼童项目十分欣赏,认为假以时日,幼童们长大学成,堪当大任。却不知仅仅五年之后,这一项目便戛然而止,所有中国幼童被召回国,多数没有完成学业。又过了四年,1885年日本出现“脱亚论”,继而在十年之后的甲午战争中彻底击败中华帝国,取而代之成为东亚最强的国家。
1881年秋,第一批留美学生归国抵达上海。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呢?留美一期的容尚谦回忆说:
我们登陆后,在士兵的监视下走进了围着城墙的上海城,然后被赶进了一所学校里,这所学校已经弃用很久了。每个人分到了两条不带褥子的光木板和一张肮脏的棉被,一英里开外都能闻到这些棉被的霉味、潮味和臭味。一队士兵把守着大门和各个门口,以防我们出去和朋友和家人取得联系。更可恶的,是略着官服的小官吏粗野轻蔑地对待我们。我们都穿着洋装,因为没有钱去买衣服换下来。我们这整批人手里没有一个铜板。我们就这样被他们像野蛮人一样对待着。
我们的伙食糟糕透顶,简直连猪食都不如。我们只好拿住负责我们伙食的人问罪,因为我们听说他从我们的伙食费里尅扣了50%,厨子又从剩下的部分里尅扣去50%,这样我们每天只能得到25%的也就是5分钱来买吃的和做饭用的东西。这个负责伙食的人听到我们的抱怨后,把厨子叫来,当着我们的面说:“这伙家伙抱怨伙食不行,你去给他们多撒上点儿盐,这对他们就够了。”
两段话道出了中国第一批公派留学人材的尴尬:留洋十载,学富五车,但在天朝地方小吏的眼中一文不值。这也是当时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事实上,到1881年这场留学运动以失败告终时,中国的社会风气并没有多大变化,地方上戕害传教士的教案仍然此起彼伏。
1897年,山东巨野县发生杀害德国传教士的案件,最终演变成德国逼迫清廷租借青岛的局面,为日后日本占领青岛以及一战后的“山东问题”埋下了历史伏笔。1899年,这种排外的势头演成更为剧烈的义和拳运动,杀害传教士、围攻外国使馆等等,八国联军藉此侵华并占领北京,逼迫清廷签订了丧权辱国之《辛丑议和条约》。
当然,这些教案的造成,首先是诸列强侵略中国的帝国主义政策的产物,但就中国社会内部而言,如何理性地应对待外来宗教和文化的冲击,避免不必要的重大代价,也的确是一个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后来,这些学生得到了容闳在上海轮船招商局的好友徐润的帮助,每人拿到30美元,买了衣服换洗,也有了新的床上用品。不久,他们被分派到了各地,散布在了四万万人之中,犹如一粒粒的米粟,卷入了茫茫大海。
他们中近一半的人加入水师,在嗣后的中外海战中,的确有不少人葬身大海。例如三年后,1884年8月23日到26日,中法两国海军在福建水师基地马江入海口进行了一场战斗,有6名留美学生参战:邝咏钟、杨兆南、黄季良、薛有福、吴其藻和容尚谦。吴其藻和容尚谦生还,其余四人战死。
容尚谦是在其所在的“扬武号”旗舰被法军击沉之后,游到岸边获救的。后来,他被任命为广州水师巡洋舰的导航中尉和提督余鸿飞的旗舰的中尉。在“广甲号”上,容尚谦结识了二副黎元洪,黎氏后来成了民国的大总统。1894年甲午海战爆发之前,容氏被任命为南洋水师巡洋舰“环泰号”的舰长,但战争结束后他就以家庭原因辞职了。
容尚谦远在南方,没有被卷入甲午战争之中,但他的一些留美同学却在北方海战中为国捐躯了 。1894年7月25日中日海军黄海之战,方伯谦为管带的“济远”舰的大副沈守昌,在该舰驾驶台脑补中弹后当场牺牲,时年29岁,是留美四期学生之一。
当时参加海战的留美学生还有邓世昌的“致远”舰上的帮带大副陈金揆(留美四期)、“定远”舰参谋吴应科(留美二期)、“广甲”舰帮带大副宋文翙(留美二期)、“定远”舰鱼雷大副徐振鹏(留美三期)、“镇远”舰枪炮大副曹家祥(留美三期)、“广甲”舰舰长吴敬荣(留美三期)、 “广丙”舰帮带大副黄祖莲(留美四期),以及蔡廷干(留美二期)、王良登(留美三期)和吴其藻(留美四期)。
1894年9月17日,中日黄海激战,“致远”舰遭炮击沉没,陈金揆落水殉国,时年33岁。1895年2月初,日军攻占北洋水师威海卫基地,黄祖莲血战阵亡,时年32岁。
日本描绘甲午战争末期威海卫之战的木版画《威海卫大攻击图》,美国国会图书馆藏,编号2002721274。
在这两场海战中,中方的管带人等大多出身于福建船政学堂,方伯谦、邓世昌、林永升、刘步蟾等,曾赴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学习或到欧洲参观访问;而他们的对手、日本舰队的指挥官,诸如坪井航三、河原要一、东乡平八郎、上村彦之丞等人,也都是留学欧美的人才。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中日留洋人才之间的一场对决,中方最终惨败,朝廷培养的精英人才死的死伤的伤,不得不把东亚制海权拱手送给了日本同行。
后浪
甲午战争后,李鸿章做了一次环球旅行,去了美国,还送给美国很多书。不知道在美国的日子里,李中堂可曾想起二十多年前的留美幼童,以及一夜之间把他们召回的旧事?李鸿章大约是晚清最孤独寂寞的政治家了,后来八国联军侵华,他被迫再次出山,在和各国签署了《辛丑议和约条》两个月之后,与世长辞。
1901年9月7日《辛丑议和约条》上李鸿章的亲笔花押
根据《辛丑议和约条》,中国向美国等国家赔款4.5亿两白银。1905年,中国驻美公使梁诚在知悉美国政府得到了多余的赔款后,开始敦促美国返还余款,此事得到了当时西奥多 罗斯福总统的支持。1908年,美国国会通过法案,同意将多收的1700万余美元退还中国,方法是成立一个“庚子赔款奖学金项目”(Boxer Indemnity Scholarship Program),自1909年起支持中国学生赴美留学。
为了考核和选拔学生,清廷设置了“游美学务处”并附设一所“肄业馆”,作为留美预备学校,地点选在北京西郊的清华园。1911年竣工后,肄业馆改名“清华学堂”,这就是清华大学的前身。清华后来的校训以“自强不息”为首款,实在与其承载着的历史有着莫大的关系。
自1909年到1911年清朝倒台,“庚款留美项目”一共支持了三批学生180人,绝大部分是和三十年前的留美幼童一样,分布在新英格兰地区的大学内学习,如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康奈尔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等等,也有部分到了美国中部的芝加哥大学、密歇根大学、伊利偌伊大学、威斯康辛大学、科罗拉多大学等。
那位从美国手里把钱要回来的梁诚,究竟是何人物呢?他是1875年抵达美国的第四批幼童中的一名,当时名叫“梁丕成”(Liang Pe Yuk),就读于麻省菲利普安道沃尔学校(Phillips Andover Academy)。恰是由于他在1905年至1908年间的不懈努力,清政府才得以再次选送优秀学子赴美留学,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因果,也算是自曾国藩、李鸿章、容闳一干人而起的、不那么让人高兴得起来的薪火相传了。
梁诚(1864-1917)摄于1903年。美国国会图书馆藏,编号2005687219。
梁诚1885年随着中国驻美公使张荫桓(1837-1900)出使美国,担任参赞等职务。梁诚的顶头上司张荫桓是晚清中国少有的通晓洋务的外交人才,曾赞成戊戌变法,1900年清廷高层担心他和外国势力联合起来重新做改革,在将其发配新疆后在戍所杀害了他。1900年清廷还将通晓洋务的曾经出使法德等国公使的许景澄杀害。清廷本来就没有多少知晓欧美外交情况的干员可用,结果自己还先左杀右斩了一番。
梁诚在美国运筹斡旋之时,正是袁世凯在中国政坛崛起之时。袁氏重用留美幼童群体,相当于站在他们背后的第二个李鸿章,后来成为民国首任国务总理的唐绍仪就曾得到他的大力提携。到了民国,已届中年的留美幼童们终于一展身手,在政界、外交、商贸、工程等领域都留下自己的印记,著名的有梁敦彦、詹天佑等。
受“庚款留美奖学金”资助的这三批学子,经费是由美国方面提供的,所以虽然中途清政府于1912年2月彻底倒台,但他们都在美国大学完成了学业。三批180人绝大部分回国工作,改善乃至奠定了所在行业的技术和知识基础,堪称一代骄子的有梅贻琦、邝煦堃、竺可桢、胡适、赵元任、梅光迪等人。
1949年以后,因为全球冷战的关系,中美之间的高等教育交流彻底中断。1972年中美关系正常化,但教育交流并未纳入日程。1978年12月16日,中美发表《建交公报》,十天后,亦即1978年12月26日,中国紧急选拔的第一批52名技术人才,每人怀揣国家发给的50美元途中应急旅费,从北京起飞经法国前往美国进行学术访问。这时距1872年首批幼童赴美已经百年有余。
这批人以访问学者的身份赴美,并不读学位。领队是清华大学机械系的柳百成老师,时年45岁,他在威斯康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访问了两年,系铸造及材料加工专家,1999年晋升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据新华社统计,从1978年到2018年底,中国各类出国留学人员包括留学美国的在内,累计达585.71万人,其中153.39万人正在国外进行相关阶段的学习和研究;432.32万人已完成学业,365.14万人在完成学业后选择回国发展。
开放
民国年间,中国出洋留学的人不在少数,很多高官显贵也送子女去美国、英国、德国、日本和苏联等国家留学。不过很多人都只是混一张洋文凭,并无真才实学或者报效国家社会之宏愿。
1933年前后,上海报人、掌故名家郁慕侠批评过一种“镀金博士”,“一班专鹜虚名、不求实学的外国留学生,到外国去厮混了几年,骗到一张文凭和一顶方帽子,神气活现的归来,足以摆摆威风,骄骄妻子,倘使要试验其实在学问,可谓一点儿没有,时人称这类留学归国的学生叫“镀金博士”,可谓慨乎其言之了 。每年到东西洋各国求学的留学生,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希望他们学成归国为国家、为社会而服务的,简直不多见,要想造就些真正道地的赤金博士,更如凤毛麟角,大多数只带着镀金博士的头衔而已” 。后来,钱钟书写了本小说《围城》,男主角方鸿渐就是这种镀金博士的代表。
作为“赤金”留学生的代表,留美幼童的存世者们则举行了最后一次聚会,时在1936年。用长时段的眼光去看的话,留美幼童计划并非彻底失败了,因为这批人回国后实在地为国家社会服务过、贡献了,然而就当初曾李设定的大计而言,却也有天壤之别。
1936年留美幼童CEM boys们的最后一次聚会,共11人参加,平均年龄76岁。11人中有8人身着长袍马褂,3人身着西装。图片来自Thomas, E. LaFargue的专著China”s First Hundred.
当年,留美幼童学习的都是技术性理工专业,在曾国藩和李鸿章看来,那是中国最需要改进的领域,“设局制造,开馆教习,所以图振奋之基也;远适肄业,集思广益,所以收远大之效也” 。幼童们大多长成了像詹天佑这样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李恩富这样最弃理从文最终成为记者和报人的极少。
这一现象或者说“传统”一直持续到今天,在第三波赴美留学潮中,中国学生们仍以学习工程科技为主,包括人工智能、互联网云、生命科学等等最前沿的学科。从历史的长时段看,这是中国近现代化过程中必然会发生的,这些知识和范式在中国本没有,需要从欧美习来。即便在社会学科和人文领域,也有许多是我们没有的,比如政治学、国际法、国际关系学、社会学、心理学等等,乃至笔者所在的历史学界,如今从行文写作到注释标准,也都是舶来的。
我们今天提到“开放”二字,多数时候想的是邓小平在1978年提出的“开放”。其实这一过程从19世纪晚清就开始了,如果就数学、几何学、球面三角学、制图学、天文学等等而言的话,这个中外交流的进程则要上溯到至晚宋元时期一直到清朝初期即17世纪初。
此一开放的进程,从总体上看,是中国融入欧美主导的世界秩序的过程,既然如此,接受这个秩序的话语也是势所难免。但与19世纪中期日本明治维新的做法不同,中国的开放从未试图以欧美模式全方位替换本土模式,而是采取了张之洞“中体西用”的办法,本土文明虽然也遭到过知识精英的质疑和批评,但总体而言,仍较好地保存了下来。
今日的中国,在很大程度上仍旧走在鸦片战争以来开启的现代化的道路上,仅就发展得好的经济而言,虽然已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本质上仍属发展中国家,用孙中山先生的话来说,属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这也是为什么直至今天,我们仍旧需要保持一个开放的大环境,仍旧需要与海外教育体制保持相对稳定的、有活力的沟通。
近些年也颇有另一种声音时常出现,认为中国改革开放这些年来丧失的自我的文化太多,需要从所谓“儒家文明”或者“国粹”中萃取精华,于是纷纷成立名目各异的“儒学”、“国学”研究机构,也有以所谓“高等儒学”自命的,以期与西学抗衡,保守自我文明。这种认识,说到底和晚清时候那些反对西学传来的声音,甚或让留美幼童讲习《圣谕广训》,并无本质的不同。持此种认识的人言必文化保护,实则对国家和民族所面临的严峻挑战和深刻危机缺乏足够的认知。
这里不是要否定儒学的价值,与道家学说、佛学一样,儒学是伟大的学问,我们不能丢弃,我们也没有丢弃。本章之所以用很长的篇幅来回顾晚清中国留美幼童的历史,不外是要呼吁中国对外交流之门继续敞开,就算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能关起门来,更不能沉迷于“国学”而两耳不闻窗外事。中国现代化实属未竟之业,不论现还是可预见的未来,我们都需要更多有世界眼光、足以与世界对话的人才,而这些人才不是靠沉醉国学就能产生的。
在他那篇争议性的小文《少点中国历史,多了解世界》中,复旦大学的唐世平教授有个观点:自说自话自我吹捧,并不能给中国带来真正的国际话语权;相反,你需要去了解外面的世界,关注别人的关注。对此,我深以为然。不过,对其“削减中国历史”的方案,我并不认同,因为一个真正读懂了中国历史的人不会不明白继续开放的道理。这其实也是我个人对多年的中美教育经历的一点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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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元崇,系美国特拉华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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