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肇祥的退谷别业“鹿岩精舍”
周肇祥像,蒋兆和绘
张中行先生在《负暄琐话》中谈到张伯驹时,说:“历史上有不少人物,一生经历变化大,如果先繁华而后冷落,他自己有何感触不能确知,也许热泪多于冷笑。在旁人看来却有些意思,因为带有传奇性。这样的人物有大有小。由富厚渐趋没落的,自然为数更多。这样的一大群中,有不少也是有些意思,甚至很有意思。”近代画家周肇祥先生,就是这样的人物。他从清末入仕从政,历经整个民国时期。以文人画家、收藏家、社会活动家著称,游山访古,诗酒风流,长期执掌北方画坛之牛耳。古稀之年,迎来剧变的大时代,被抄家、批斗、入狱。放还后,有人去看过他,已是陋室空房、家徒四壁了。“周胡子”著称的美髯也被剃掉,神情颓丧,面目全非,仅靠糊纸盒聊以糊口。昔日欢笑,那可复得?“不数年间,皆荡为寒烟冷雾,时移事变,生死易途,所谓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也。”其心情,应该是悲苦无告的吧。
封面有“周肇祥持赠”字样的《游山专号》
二十多年前,旧书还未升格为文物,常逛旧书店多少还能有所收获。曾买到过几册封面有“周肇祥持赠”字样的《游山专号》,引起了我对这位神秘画家的兴趣。后来,周肇祥的《琉璃厂杂记》新版问世,又扩大增订再版,我都一一买来,闲置案头,常翻常新,尤喜其中游山访胜部分,这些地方我大多去过,读来很觉亲切。《琉璃厂杂记》得到董桥先生称赞,说是“文字上流,文得清丽,现代人写不出了”。这确是行家法眼。《琉璃厂杂记》不装、不夸,不吹大话,字字流露真性情,读来恍如隔世。让我们触摸到了一个远去的文化语境。周肇祥与徐悲鸿、齐白石虽然同时代,同样是知名画家,但是周肇祥和他们完全不同(并不是艺术风格方面),当代那些牛到天上去的画家,更不可以道里计。他是真正传统意义的文人画家,已是最后的绝唱了。董桥说周肇祥的文字,“现代人写不出了”,这终究是文化背景、社会环境发生了根本变化的缘故。
《琉璃厂杂记》
2017年在香港保利的春拍上,一件清王翚的《夏山真逸图卷》,作为重器被隆重推出。这引起了我的兴趣,重器自然分量不轻,升斗小民怎敢有非分之念?具体点说,引起我兴趣的,主要是拖尾上的题跋。题跋不少,只说说廷雍和周肇祥的。廷雍的题跋是:
此生作吏本荒唐,笔墨难期抗恽王。廉俸有余先买画,不然辛苦为谁忙。壬辰秋日,得于延氏煦堂,以三百金易成。癸巳秋日录旧作并记于木兰节署。
《夏山真逸图卷》原是廷雍的旧藏。廷雍(1853-1900),清宗室,字绍民或邵民,号画巢。一生官做的不小,直隶布政使护理直隶总督。文人出身喜欢藏画,也善画。这段题跋写的就很有意思,看年款,是写于1893年。真是一语成谶,庚子之变时,他身为地方大员不能绥靖地方,带头杀洋人、毁洋教,最后身首异处,做了慈禧的替死鬼,这岂止是荒唐。五十多年后,周肇祥面对前人旧藏,自然会想到这段故实,故而感叹:
文人作吏本荒唐,名迹差堪压宦囊。乌目真传雍也得,寻源退谷最坚苍。劭民所作退谷寻源图,久藏寒斋,为山中掌故,可谓石谷嫡骨子也。容之钱兄属题。戊子初夏,退翁。(钤印:“周肇祥鉴赏记”“鹿岩”)
其实,周肇祥难以忘情的,还是他在西山的退谷别业。文中说的“山中”,盖的“鹿岩”闲章,都是指他的退谷别业,即“鹿岩精舍”。题跋是1948年夏日写的。此时,北平已围城,不久后,将天翻地覆,一切都改变了。“鹿岩精舍”是回不去了,此时,他会想到自己的命运前途吗?
周肇祥(1880-1954),号养庵,别号退翁,无畏居士,室名香岩阁、石桧书巢、水流云在之居、婆罗花树馆。籍贯浙江绍兴。清末举人,肄业于京师大学堂。在晚清和北洋政府时期从政,担任过各种职务,还代理过湖南省长。因为他和王辑唐的关系,日伪时期出任国学院副院长,院长由王辑唐以政务委员会委员长身份兼任,这是周肇祥最后一个官方职务。他一生真正有影响的,是创办中国画学研究会,并任会长二十余年,所以人称他是京津画坛领袖人物,尝见旧京画家合影的老照片,他位于第一排中心位置,看来所言不虚。
旧京画人合影,可见周氏当年名望之尊
周肇祥不是职业画家,对人以“中华美术家”称呼他,曾颇生感慨:“嗟乎,周生读书万卷,从政廿年,而竟以美术家名耶,可悲也,亦可幸也。”2012出版的《中国画学》丛刊第二辑有“周肇祥年表”,这也是目前仅见的周肇祥资料汇编。前言说“其人湮没历史灰尘久许,直至近年才于拍卖会场偶见其作”,看来他能留名于世,又被人记起,到底还是因为他的画家之名,确是“亦可幸也”。长期以来,周肇祥好像人间蒸发,被刻意遗忘。自称比较详备的“周肇祥年表”,有关记述也非常简单:“1950年,庚寅,70岁,被捕入狱;1954年,甲午,74岁,去世。”邓之诚《文史札记》记录的,也是当年他听张次溪讲的,似是而非,不清不楚。入狱经过和原因,到现在也是迷离恍惚。这样也好,免得太沉重。
斯人已矣,山水无恙。周肇祥的退谷别业“鹿岩精舍”,还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所谓:“谷鸟噪暮碧,驶流有余清。退翁栖隐地,遗此莹与崢。老曼缠高屋,是中唯鹤声。苔气累百尺,上与夕景争。归途念周侯,书巢无世情。”——这是黄秋岳当年写给周肇祥的退谷诗。虽然时移事异,早已燕子楼空,看看这位神秘人物曾经流连之地,我们也会有所感叹吧。
鹿岩精舍院门
乘车走上西五环路时,凭窗西望,蔚然深秀者,香山诸峰也。在香山东北面不远,林木幽奥深处,就是西山名胜之地樱桃沟退谷,因谷内泉水终年不涸,又称水源头。1917年,周肇祥买下樱桃沟的产权,修建了水流云在之居、石桧书巢、退翁亭等,因谷内有“白鹿岩”仙人修行的遗迹,所以取名“鹿岩精舍”。附近百姓称之为“周家花园”。黄秋岳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说:“今养庵所营别业,有石桧书屋等,补种杂树,驯养野鹤,更广买附近寺产,招徕累年,俨成武陵溪矣。”许宝蘅日记里,也保留了当年游览退谷的见闻:
民国九年二月廿二日(1920年4月10日)九时到集灵囿。与仲骞约同游退谷,即孙北海故居,今为周养庵所有。九时三刻乘汽车出西直门,经颐和园,过玉泉山静明园至四王府,道旁有井,即驻车,养庵遣山轿候迎,经卧佛寺绕西涧入谷口,直至鹿岩精舍,道旁石刻“寿安山”三字。又刻“退谷”二字,梁任公书。精舍门外有桥,名曰玩芳,入门小屋二间,仆夫所居,拾级登至水流云在之居,屋三件,甚精洁,外间为客座,内间为卧室,东有小阁曰“观源”,后麓有佛殿一间,壁嵌造像,门外置金代经幢一,东有碑一座,为明慈仁太后所绘佛像,两面俱刻,后筑围墙之外,东有小亭,曰退翁亭,可以望远……
民国画家退谷合影,前排中立者为周肇祥
《艺林月刊》上,有周肇祥招待京城画家游寿安山退谷的照片。民国时期,许多名家宿彦都在这里留下过足印。退谷的年代要追溯得更久远些。明末清初,《庚子消夏记》的作者孙承泽(1593-1676),晚年曾在此隐居,他自号“退翁”,也就从那时开始,才有“退谷”之名的。孙承泽是明朝崇祯年的进士,易代之际,历仕三朝,用传统眼光看,是有亏于名节的。他自己内心当然也不会安适。所以他说:“沧桑之后,杜门却轨,日以书画自娱。”新朝的统治者也并不信任他。清顺治十一年,孙承泽辞官退隐,结庐退谷二十多年,“万木森森,小房数楹,其西三楹则为退翁书屋,一榻一炉一癭樽,书数十卷,萧然行脚也”。孙承泽的退谷,由于年深代远,已无迹可寻了,清末陈宝琛来这里游玩时,所见已是“一片荒烟蔓草,水源头之名亦无知者”。传说曹雪芹晚年著书黄叶村的故居,也离退谷不远,就是今天植物园内的曹雪芹故居纪念馆。退谷中有许多景点还与红楼梦有关,如“木石前盟”等。“碧水青山曲迳遐,薜萝门巷足烟霞”,想想这里还曾留下过曹雪芹的足迹,红迷大可发思古之幽情。
水流云在之居
周肇祥自题“鹿岩精舍”
周肇祥没有曹雪芹幸运,破落后,更没机会“燕市哭歌悲遇合”,很快就落寞以终。1950年,“鹿岩精舍”被政府没收,一直作为公园使用。“寿安山”刻石,原石已毁,新换上的是舒同手迹,梁启超的“退谷”刻石依然。无畏居士手书的“鹿岩仙迹,退谷幽栖”,隐没在荒烟蔓草中。清水脊小院门,门楣上周肇祥手书的“鹿岩精舍”犹存。“水流云在之居”已作为茶社开放,自然许宝衡见过的那些古造像,金代经幢,碑石等,早已化为云烟。溽暑伏天,得一日之闲,来此品茗小憩,不觉暑气顿消。“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的意味,你是会别有一番感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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