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张补锅陈艳弘
四十年前的东门街上,没有人不认识我的外公张补锅。
镇上的匠人很多,如石匠、木匠、铁匠、篾匠、泥水匠、剃头匠、补鞋匠等什么匠人都有,最缺的就是补锅匠了,我的外公干的就是补锅匠这一行当。外公补了几十年的锅,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大名,大人小孩都叫他张补锅。说起外公的补锅手艺,个个都竖起大拇指;说起他的为人,更是竖起大拇指。除了干活他平时不大说话,从不议价也从不宰客。虽说干的是补锅的脏活,可是外公很爱干净,一干完活总是用肥皂把手和脸洗得干干净净。
母亲只是外公的继女,但外公却对她视如己出。沉默寡言的外公,皮肤黝黑,高高瘦瘦,许是常年弓背补锅的缘故,不到五十脊背就佝偻了。母亲说,外公的一生充满了坎坷和波折,解放前外公是他们村里的农会主席,很早就入了党。为人正直、嫉恶如仇的外公,带领农友乡亲们打土豪闹革命,村里的恶霸对他恨之入骨,因而被土豪雇凶半夜追杀。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外公的家人不幸遇难,只有身强体壮的外公背着年幼的孩子逃了出来。父子俩浑身是血,连夜逃到了东门凤梧村躲避仇家。隐姓埋名的外公通文识字,干农活是一把好手,他当过长工也打过零工,挑水耙田打谷捡瓦什么活都干,从来不计较报酬的多少。很快,外公以他的勤劳善良赢得了村人的好感。
那时,外婆也因为生了女儿(我的母亲)没生出儿子而被休回了娘家,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子被迫离了婚,凄惶地带着刚满月的婴儿返回原籍凤梧村,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或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命运对他们虽然残酷,但并非毫无怜悯。经村里老人撮合,外公做了外婆家的上门女婿,两个苦命人在凤凰山脚下的凤梧村组成了清贫但温馨的四口之家。
解放后,外公举家从凤梧迁到了县城所在地东门居住。农村有句俗话,吃不穷,穿不穷,没有手艺辈辈穷。为了养活七个孩子,心灵手巧的外公学起了补锅的行当,大舅则做了他的徒弟,负责帮外公挑担子,拉风箱。补锅匠不像木匠鞋匠那样可以一个人独来独往,得需要两个人才能干得了这份重活计。外婆看着外公起早贪黑地干活,很是心疼,就劝他去找政府安排工作,说他好歹是个农会老党员,曾经为党出生入死过,应该去找政府解决生活困难。可外公说他有手艺完全可以养家糊口,别给组织添麻烦。就这样,党员张补锅,我可敬的外公,用他厚实的肩膀挑起了这副沉重的补锅担子,咬着牙关艰难挺过了大跃进的饥饿,捱过了文化大革命的批斗,迎来了祖国的改革开放!
凭着良心吃饭,靠着手艺谋生,外公补锅的手艺实在了得:你看,随着大舅把风箱越拉越快,炉火越烧越旺,火焰一头一头地往上蹿,不到半个时辰,坩锅里的碎铁已熔化了。此时,手脚麻利的外公已把铁锅的破损处清理干净,把锅端端正正地倒扣在铁三脚架上。只见他摊开左手,把一块厚厚的不透水的布平铺在掌心,布片上铺着拇指厚的火灰,右手用小陶勺舀上滚烫的铁水,放在左手的布上;然后迅速走到铁锅下面,把铁水对准破洞,用力往上挤,铁水就渗入铁锅里面的破损处,右手则拿起早就放在铁锅内的一根用布缠紧的布棒,把铁水猛按,布棒冒起一阵阵青烟,这样来回很多次,铁水凝固成铁。最后外公用铁纱布反复磨平补漏处,直到平滑光洁,破损的铁锅才算补得完好。外公像个魔术师,什么样的铁锅,不管烂了几个口子,他补出来都平平展展,用起锅铲,一点不粘挂,就跟新的差不多。“好了,拿回去用吧。保准和新的一样结实!”每次补完锅外公总是这样说。外公补锅很便宜,按漏洞面积大小收钱,通常一个沙眼只收5分钱,用本地话说就是补一“搅”5分钱。
除开圩日,只要不下大雨,外公都到附近村子里走家串户,俗称走村。平日里早上六点钟就要叫醒还在梦周公的大舅,用煤炉热好头夜的饭菜,吃一半装一半做中饭。晨雾蒙蒙中外公走在前,大舅挑着补锅的担子迷迷糊糊地跟在后,向着朝阳升起的村庄走去。如果出门太晚走到村里就已经日上三篙了。外公从不吆喝,那一拉一推风箱的噗噗声,那敲打铁锅的叮叮声,像是远方飘来的歌谣,又像是外公的广告牌。
村里的人家总有用坏的东西,不是漏底的砂罐,就是铲坏的铁锅、烧坏的鼎锅等等。他们每次来村庄总是有干不完的活。或许是手艺人高超的技艺,也或许是手艺人给村子带来了新鲜气息和新奇的东西,总之,外公每到一个村子,摊子周围总是围满了人,拖着鼻涕的小孩,刚过门的小媳妇,抽旱烟的老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着,谈论着今年的雨水、收成还有村庄里的稀奇事。外公一边补着锅,一边侧耳倾听人们谈话,偶尔也插上几句话,跟村子的人们交流一下。而人们最想知道的,是外面的精彩世界。于是外公便随口讲开了,诸如卖猪的被骗子骗了钱,想不开就跳了西门河,被好心人救了起来;地质队在宝坛乡的深山里发现大煤矿等等。人们一边听,一边感叹,一边羡慕外公的见多识广。一来二去,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了外公的朋友。
每逢圩日,外公就在家门口补锅。外公家在罗城著名老字号米粉店“老奶店”旁,以前那儿可是东门的集贸中心。圩日来补锅的人可真多呀,生意格外红火,从早到晚人不断,一个圩日下来,外公的收入估计不下一二十元吧,这在当时是很可观的收入了。说来有趣,有个乡下人因为仰慕外公的补锅技术,硬是冒着大太阳徒步十几里地,大老远背着个大黑铁锅到街上来给外公补呢,人们见了就笑说这人“背黑锅”来了。更为有趣的是,很多乡下孩子也闹着跟大人来东门补锅,除了想看补锅时火星飞扬的壮观场面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能吃一碗“老奶店”原汁原味的榨粉,而这“老奶店”的米粉只有逢圩日才开榨。
我和小舅自然也不例外,集市里面一飘来榨粉特有的米香,我们就止不住地流口水。顽皮的小舅常常趁外公和大舅补锅不注意,猫腰过去偷偷从装钱的小箩筐里掏出两枚5分钱的硬币,然后再跑到家里掀开米缸偷出二两米,这样我们就可以吃上美味的老奶榨粉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应该还记得吧,当时一碗榨粉的价钱就是5分钱加上一两米。时隔多年,这米粉的清香味似乎还留在齿间。
那时还没上小学,我和小舅拖着鼻涕成天围着外公的摊子转。论年纪小舅还比我小一天呢,现在讲来有点好笑,可在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母女两人同时坐月子可是常有的事。那时小舅的志向就是长大了当个补锅匠,赚很多的钱买榨粉吃,随便吃。在我们的眼中,外公的手是多么神奇的一双手啊,看上去又黑又粗,却又是那样的灵巧无比,无论是补锅还是换锅底,这方圆百十里地的人还没有一个技术有他好的。
时光流逝,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之际,钢精锅、高压锅、电磁锅等新产品纷纷进入寻常百姓家,城里乡下用铁锅的少了,外公补锅的生意便日渐冷清起来。幸亏得到政府的扶持,外公又开了一家小店,专卖锅具附带免费补锅,免费补锅的售后服务可不是一般人敢做的,但我的外公——东门街的最后一个补锅匠就有这个魄力!
记得外公是腊月二十九去世的,还差一天就过年了,那一天漫天大雪冷得出奇。照理说大过年图吉利,很多人是不会来奔丧的,可是那几天来了很多人,街坊邻居,以及附近村的乡亲都赶来了。说起外公生前做的种种善事,好多人都是眼睛红红的,一脸肃穆的神色。一个平凡甚至可以说卑微的补锅匠,一个最基层的党员,得到人们这样的敬重,年幼的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高山仰止的人格魅力。
现在,补锅已成了陈年旧事,再也见不到火热的补锅场面,也听不到补锅匠的吆喝声了。这种叫做补锅匠的职业和称呼,早已退出了现代人生活的词典。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一些莫名的温馨和惆怅。但是,永远不会消失的,是我对外公的无数温暖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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