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整内心的山水何述强
那天游金城江珍珠岩的时候,我落在最后。通常这样的活动我都会掉队,大约是因为我的关注点跟大家不一样。这样的说法其实也是在为我容易走神的德性辩解。那天我是迷恋洞中潺潺的流水声和淙淙的滴水声,用手机录下两段好听的声音,好让自己在以后的暗夜里能够回放听一听,让心里保留点生机。我光顾录音,顾不上岩石上的水滴打在身上。为了提取大自然的天籁,必须凝神静气,容不得半点马虎。我相信,那些提取蛇毒的人,也必须这样。太粗暴,太草率,不仅得不到精粹的蛇毒,可能还存在一定的危险。
美妙的水声让我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感。录了两段流水声之后我又继续往前走,在一个打粉红色灯光的地段,我被岩石上两汪清澈无匹的天然池水吸引了。我想,王母娘娘的瑶池也不过如此,如果把它们放大来看,它们就是天上的瑶池。池面泛起微微的波澜。那是天上的微风吹拂的。洞里粉红色的灯光,多少制造点迷幻感。我仔仔细细地给两泓清水拍照片,完全迷醉在一些遥远而古老的诗意想象之中。之后又在手机里甄别遴选,把不满意的删除。当我终于满意地抬起头来,这个时候,我的头部被什么东西碰到了!我完全忽略了一个现实,在一段比较低矮的岩洞,是不能随意仰天长啸的。现实的坚硬毋庸置疑。这一碰,谈不上重,也谈不上轻,但是有它内在的力度和尖锐性。我明白我已经碰壁了,脑子里轰的一下。然后我感觉头顶上开始有液体流动,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头,内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毕竟人群已经走远,洞里只剩下我一人。因为有了恐惧心理,我加快了脚步,一路往出口赶,只是捂住伤口的那只手一直不敢拿开。到了洞口,还好,部队没有完全撤离,还有人等待我这个落伍者。金城江的朋友知道我受伤了,关切地带我到镇里的卫生院看医生。一个女医生用药水洗了一下伤口,然后放了点药,也不用包扎。看来,算是轻伤,并无大碍。
这一小小的触碰,是珍珠岩送给我的额外礼物。也许是在提醒我,不要过多沉溺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中,要多留心身边的环境。在很短的时间内,我经历了从沉溺到碰壁,到恐惧、紧张,再到放松这一过程,心里竟然感到出奇的平静。在坦然之下,有一种释然。觉得自己清除了许多妄念,许多妄想。有一种给自己松绑,放下许多负累,自此后,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的感觉。
就是在这种状况下登上了游览六甲小三峡的游船。小三峡之前我曾经好几次游览过,但也许是由于心态的原因,似乎没有找到看山水的真正效果。但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我刚刚在洞里被碰了头,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没有仇恨的受伤给我带来一种奇妙的听天由命的平静。平常跟人合影,我总是有点茫然不知所措,表情呆滞,僵硬。我总是学不会在镜头前会心地笑着。我知道,有些笑,得经过专业培训。而这次,在清风拂面的游船上,我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坦然。我第一次取得了与山水的和谐感。青峰簇拥着幽清的河水,无尽地流淌。我注意到江上连绵的青峰,我看到青峰之上白云朵朵。没有额外的激动和额外的惊喜,仿佛一切都早已存在于呼吸吐纳之间。山水的和谐,就是我们内心的和谐。我们生命里的事物,原本就不需要大呼小叫到处寻找。所有的山水,都是我们内心的山水。它需要我们沉静下来,才能够清晰地看清它们,欣赏它们。就像电视屏幕画面混乱不堪,是我们没有调好按钮。
我从十九岁开始与金城江这座城市结缘。那时的心态是一种一不小心就迷失在街角的心态。我记得,流行曲《一无所有》《信天游》正在大街小巷流淌。那个时候只是感觉到金城江很拥挤,有很多楼房、楼房背后就是山,有一条龙江河穿城而过,但是没有时间去凝视过它们。十九岁之后也还有很多次路过金城江,或寻亲访友,或短暂逗留,每次都是匆匆忙忙,都是为了办一些什么事,带着某种焦虑和不安,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金城江那些高远的事物,比如山,比如水,比如天空的白云。只留意地面的事情,就不会关注天空的迹象。我曾邀一个在南宁做生意二十年总是没有成功的朋友到南湖边走走,当我们在草地上躺下来,望着星空,这位朋友突然说了一句让我十分惊讶的话,他说:“我有二十年没有看过天空了。”
大量的时候是路过金城江,没有停留。透过车窗看到金城江的山,金城江的水,也感到奇特和幽深,但是没有在念想里对它们进行归纳和深思。印象里金城江的山水都是只鳞半爪,吉光片羽,浮光掠影,稍纵即逝,可能也是彼时的心境的写照。而这一次不同,这一次到金城江,首先感觉自己已无复少年时,沧桑之后,能够有机会置身于金城江的旷野,自由吐纳,实实在在地、痛痛快快地饱览金城江的山水。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油然而生。
在侧岭,那些千姿百态的山峰第一次以整体的气象扑入我的视野,告诉我它们存在的意义。它们不是被分割的局部,不是形单影只的个体,它们是一幅气势恢宏的画卷,是一个整体。侧岭简直就是奇特峰岭的王国。像飞禽,像走兽,像石笋,像玉簪,每一座山峰都在考验人们的想象力。并且,山峰与田地、流水、村庄、农作物映衬和谐。山峦间云朵变幻无穷,更加衬托出侧岭的奇妙。“思飘云物动,律中鬼神惊。”看到侧岭山峰上飞翔的云朵,极易想起这样的诗句。宋代赵清献评价杜甫的诗歌有这样的说法:“天地不能笼大句,鬼神无处避幽吟。”我感觉侧岭的山峰具备一种独特的审美魅力,仿佛杜甫的诗句一样,天地不能笼尽,不能束缚,它的曼妙叙述,抵达所有的幽深之处,连鬼神也无法逃避。它们像一支支欢快的旋律跃荡在南方广袤的天空之下。又像是一群欢快的灵物正在这片水草丰美的土地上嬉戏神游。一定有一些是天上的谪仙,他们畅饮美酒,时而啸歌,时而低吟,时而侧身偃卧,表情似醒非醒,似醉非醉。总之,侧岭的山有一种活泼感。山石是坚硬的,但山的形状呈现出少有的灵动,活活泼泼。
侧岭也是一个铁路站点,一条有历史的、在西南地区曾经发挥重要作用的铁路干线穿过侧岭的千峰百嶂。随着铁路改线,侧岭站已经荒废了。那些坐火车经过侧岭的人,不计其数,想必也会凝视过侧岭的山,在他们的记忆里保留着侧岭的几许影子。
多年前,为了写一本河池的城市传记,我就到过金城江的老河池。要写金城江,对我来说,老河池是一个不得不提的地方。看水到六甲,看山到侧岭,看时光历史,就一定要到老河池。当然,老河池的山水也非同寻常,金城江处处皆称山水胜境。老河池在金城江区的中部,距离金城江有28公里的路程,原来是河池县和河池州的所在地。1953年县政府迁到金城江镇。“河池”这个名字正是诞生在老河池这个地方,其历史积淀可想而知。
那次去看了老河池红军标语楼,看了流水岩的壮观瀑布,还看了凤仪山下的老文庙。那时文庙正在修复,房子是新建的,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门口两块残破的石碑一看就知道是老文庙的遗物,可惜字迹多数已经漫漶,但仍然可以辨认出一些古圣先贤的名字。碑很大,可以想象当年文庙的规模。据县志记载:“东西庑前,有古桂两株,一丹一银……不知几何年代,花时香闻一城,亦地方之粹也。”种桂花树,大概是寓蟾宫折桂之深意。1947年文庙用作学校,左边是小学,右边是中学。中学解放前叫河池国民中学,解放后叫河池中学。我的老师韦启良先生是河池长老人,正是在河池中学念的初中。韦老师一生从事教育,他的人格魅力和思想学术对桂西北有着重要的影响。桂西北高校河池学院办学特色鲜明,人文气息浓郁,就是当年韦启良校长与他的同道者们奠定的基础。当我得知韦启良老师在凤仪山下这所紧邻文庙的学校读过书,心里是颇有些震动的。因为我感觉到我们的韦启良老师似乎在延续着文庙那些古圣先贤的精神,或者说,他把古圣的精神带在身上,离开凤仪山,把这种精神传播得很远。这么说来,这凤仪山大有来头,它或许是河池教育与文脉的一个出发点,一个薪尽火传的圣地。文庙尽管历遭兵火,几度拆毁,又几度重建,很多碑刻被打碎,湮灭了,很多殿宇消失了。但是,凤仪山下的风中有一种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我们心灵世界的殿宇,这座殿宇始终不会被摧毁,不会随着时间的磨灭而消失,不会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更改。韦启良老师是有信念的,这信念支撑着他的教育梦想,一辈子的执著努力就是为了改变山区的落后面貌。
我关注过一个叫张烜的宜州历史人物。明嘉靖己酉科进士。他从知县做到广东参政,再到南京御史,最后巡抚河南。宜州的会仙山上至今留有他的两通摩崖石刻。山南的白龙洞前的有他写的《北山吟》:“倚空壁立不知秋,碧岚风烟翠欲流。飞舄直登巅上望,白云玄鹤两悠悠。”在白云和玄鹤之间,张烜吟唱着他的诗篇。在悠悠的时光之中,他被宜州人记住了。另外一首《天柱吟》刻在山北的雪花洞洞口,我曾经无数次摩挲过。“直透层霄上,真为第一山。古今青未了,钟秀在人间。”字体俊朗,诗篇美妙。我在查阅《河池县志》时得知,张烜是河池县人,寄居庆远。他游宦四十余年,才华政绩,倾动一时,最后的归宿在宜州,为州人传颂。他的河池县老乡韦启良多少跟他有点相似之处。启良先生曾外出求学,短期在外省工作,最后回到宜州,宜州是他的归宿。启良先生的化育之功同样为州人传颂。
复旦大学陈允吉教授给我的老师梁佛根写信说到他坐火车经过金城江时,看到窗外的山水,他说:“感觉此地山水十分灵异。”话虽然不多,却击中金城江的特点。韦启良老师写过好几篇金城江的文章,无不饱含着赤子的深情。他回忆巴金和金城江的渊源,回忆丰子恺、叶圣陶路过老河池的情景,他以金城江为自豪,为骄傲。他在一篇文章中说:“金城江对于我,毕竟是乡关所系,因此,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只要提到它或想到它,就不能不怦然心动。”这是一个赤子对故土深切的爱。也许我潜意识中对金城江的敬畏之情正是缘于韦启良老师的怦然心动。是怎样的情感,怎样的记忆,如此让他怦然心动?一个人和他的故土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探究下去,恐怕是一门复杂的学问。我们只有深爱我们的家乡,我们才会细心地去呵护它,才会用心梳理它的羽毛,才会无比珍惜它的一草一木,一山一岭,一溪一壑。就像鸟儿含着一根根的草建设自己的巢一样,每一根草,都带有它的温度,它用口中的唾液来使它的巢粘连成一个整体。我们要用我们的心、我们的情作为家乡的粘合剂,让许许多多事物,关于家乡的事物,过去的,现在的,看见的,无形的,亮丽的,黯淡的,坚硬的,柔软的,都聚集在一起,像一个温暖而坚固的鸟巢一样。那么,这个温暖而坚固的巢,就是我们永不败落的故乡。
作者介绍:何述强,广西罗城人,仫佬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现为广西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广西作家协会秘书长。出版有城市传记《山梦为城》、民族文化随笔《凤兮仫佬》、散文作品集《隔岸灯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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