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新翻杨柳枝

广西日报 2019-04-11 07:18 大字

心香一瓣

蒋忠民

在所有的农活中,或许插田是最单调而累人的。那时还没有发明抛秧,每一块水稻都必须一蔸一蔸地插上秧苗。水田是早就犁耙好了的,浅浅一层水,估摸着需要量而提前丢入水田的一把一把的秧苗东歪西斜的散布在水田里。插秧者下田,左手拿秧把,顺手解开捆秧的禾草,左手大拇指与小指捻开秧苗,右手接过,两个指头稍微用点力,一蔸禾苗便插到田里了。弯腰,朝前方倾斜,眼睛瞄准田埂,估摸秧苗插向前方的去向以保持尽可能的直线。同样的动作如是反复,一块田插下来,或许反复成千上万次,单调吧?保持同一姿势,累人吧?

于是需要一些调节。如果是一个人插一块田,很难寻找调节乐趣,而如果是好几个人甚至更多的人插一块田,一次先后排开,后面的追赶前面的,前面的稍微慢点,后面的一巴掌打在其小腿肚上,我们那里称之为“打蚂蟥”,那速度确实要快很多,也不会显得那么单调而累人。最好的调节便是山歌,配合着插秧的节奏而唱起的山歌,让单调的插秧过程不再单调,而是像揉入了某种悠悠的情怀之中。比如有这样一首:“插田要插弯弯田,一弯弯到妹门前,看水要看弯田水,先看妹来后看田!”很契合当时插秧的气氛。类似的还有:“妹屋门前一蔸桃,风吹桃子满江泡,若是要桃丢了妹,如是要妹丢了桃。”唱山歌需要人起头,需要人跟唱,一般的山歌调子,容易唱,起头不难,跟唱也不难。而有的山歌,则不是这样,我们喊她表婶的,唱的就是这样的山歌。表婶是从香炉山半山腰搬下来的,长得低眉顺眼,骨子里很倔强。她唱山歌的味道,多年后我在猫儿山下瑶寨的火塘边,再次感受到了:如泣如诉,回环婉转。不是那种高亢的呐喊,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倾诉。说起来很惭愧,一直没能听懂表婶到底唱了些什么。但是,插田是,只要表婶开唱,其他人自然缄口,整块田就听到她略带沙哑的歌声。

我的少年时代,听过的各类山歌不少,迄今依然能记得一些。后来上大学,听老师讲民间文学讲各民族山歌,才发现我国的山歌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宝库,好多优秀的影视作品如《刘三姐》优秀的歌曲作品如《小河淌水》,都来自这个宝库。大学毕业,生性好动的我跟着老艺术家去搜集山歌,去采风,越发觉得我们所谓的了解和熟悉,充其量只是在这个宝库的边缘徘徊而已。有一次应邀到广西师大给一个中小学校长培训班讲山歌,那次讲课的题目是《歌从生活来,生活需要歌》,准备了好多,结果两节课下来,感觉意犹未尽,感觉没讲好。

确实,在民间歌手面前,我们经常会有自愧不如的感觉。在资源县的烟竹苗寨,我为那里的“尼那尼”所折服,我为民间歌手高亢清凉的喊山歌所折服,离开烟竹坪好些日子,耳畔还回旋着“尼那尼”和喊山歌。山歌其实好多相通之处,烟竹坪的“尼那尼”与兴安县溶江一带的贺郎歌旋律相类,早些年,听一些老艺术家说起湖南创作的《挑担茶叶上北京》很不服气,说创作者剽窃了我们本土的贺郎歌。如今想想,不服气可以理解,但是不服气背后的孤陋寡闻多少让人有几分无语。文学作为文化元素之一,本来就有其流动性,民间文学元素之一的山歌更是。在长期的社会发展中,一个地方的山歌流淌到另一个地方,彼此相融,很正常。所以,有人据此创作出优秀作品,我们只能佩服和祝贺而完全没必要不服气。

“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隋唐以来,杨柳枝逐渐成为新编民歌的代名词,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刘禹锡,便写有不少优秀的杨柳枝。从几千年前的《诗经》到如今依然在民间有着庞大的爱好群体依然传唱不衰的山歌,我们能切切实实感受到这种民间文艺样式的强大的生命力,如今虽然很少有歌堂歌圩可赶,但是有便利的现代通讯,如微信群等。诸多的山歌群里,从早到晚歌声不断,喜好山歌的人们,用自己的情怀,抒发着对生活的热爱,新翻着一路传承下来的杨柳枝。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有生活,就会有山歌,歌从生活来,生活需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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