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南方北方

大众日报 2020-12-06 09:42 大字

□ 刘 君

11月底,北方已进入冬天,南方却还是一片深秋景象。

正是大自然滥用色彩的时候,绿的添一点红,让它绿得更深沉些,红的兑一点赭石,就有了成熟的味道,至于黄,仿佛不用就会过期作废,通透得没有一点杂色。

1

最早的南方冬天印象是小时候回老家,从新疆到广西,不知倒了几次车,只记得到柳州时,衣服已脱了一大堆,爸爸变魔术一样找来一根竹竿挑着,我和妹妹跟在后面,觉得新奇又好笑。摆脱了厚衣服,脚步轻得要飞起来,金色的阳光在妹妹的两个小马尾上一跳一跳。

可是等到太阳落山后,冷就像一条一条蛇,悄没声地潜进每一间屋里,妈妈把厚衣服又给我们套上,但手和脸还是暴露在空气里,如影随形的冷,怎么甩也甩不掉。

这里是爸爸的老家。广西特有的民居,一个村子的房子都连在一起,迷宫一样,因为爸爸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它自然与我有了某种关联。虽然我还不熟悉任何一条通向它的道路,也不认识村中任何一家邻居,但这里算是我真正的故乡。那被爸爸提及无数次的村前的水塘,村后的竹林,就如同我也去过一样。那每一粒深埋地下的种子,那每一只秋日呢哝的小虫,比我亲眼所见还要熟悉。

晚饭后,邻居们提着脚炉来聊天,是个铜制的取暖设备,里面有一些慢慢燃烧的粗糠,坐下来一人脚下一个。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用难懂的客家话絮絮着什么,一张张恬淡的面容是生活的喜怒哀乐调和后的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冷。

倒是爸爸,一个南方人在新疆待了十几年,好像已经完全北方化了,我们一家本来打算开开心心去逛桂林的阳朔,一场连绵的小雨,他第一个不适应地重感冒了,妈妈照顾他时,我窝在窗下,耳朵听着雨声,眼睛忘我地盯着新买的小人书。一阵一阵的冷风像个偷窥狂,瞄着我快速翻动的书页。

2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生活似乎向我们呈现了每一天的详细内容,但又用了模糊不清的笔迹,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过去,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长大了,就开始老去了……

不再是看到一片树叶落下就知道天下已是秋天,时间观念只剩下日历,只剩下钟表,谁去管什么日子呢?南方是朝九晚五,北方也是朝九晚五,晴天雨天没有任何差别,谁去管什么冷暖呢?

可总有这样的时刻,仿佛有月亮的晚上,那些隐没在黑暗里的一切突然清晰起来。

我又一次悄悄潜入初冬的南方。

安徽宣城亲心谷,清晨的云雾给整个山谷装上滤镜,山的脊线,树的叶梢若隐若现,嘈杂退去,视野中的远和近,明和暗没有了太清晰的界线。

对于喜欢画画的人,可能觉得有些单调,可对于想要安静的人来说,这里是个绝佳的去处。

山上多的是毛竹,竹林里荡漾着清冷微甜的气息,走在其中,更像是陷在其中,它们个个笔直颀长。

这在北方少见,于是微信给妈妈看,她说你爸爸老家好多这个。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总是这样,从不主动说思念的话,但又似乎不管说什么,她都能联系到爸爸身上。这会儿又和我唠叨,有一年去爸爸的舅公家,在大山深处,一路上看到了竹海,梅花,相思豆,沿途还有和一个炉灶差不多大的土地庙,还看到了沿街舞狮,几个人搭成人梯去取二楼的红包。感叹南方过年比北方要热闹得多。

北方对南方的思念,是深流的静水。

3

其实,我很怕别人问我你是哪里人,因为不能一下子说出那个地名,反而要各种解释,妈妈是威海人,爸爸是广西人,我在新疆长大,工作生活在山东。我究竟算是哪里人?

站在南方,思绪却往北延伸。妈妈一个北方人,为什么会嫁给一个南方人,他们那个年代,多的是村与村的通婚。

妈妈说她打小就爱吃米饭,所以小时候姥爷打趣她,将来嫁个南蛮子,就可以一辈子吃米饭了。姥爷真是个预言家,至于她和爸爸认识的过程并不特别,她的同学嫁给了爸爸的同事,然后介绍她认识了爸爸,通过书信照片往来,是名副其实的笔友,有点像今天的网上交友。

最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都操着正宗的南腔北调,简直不知道对方在说啥,我妈说听你爸说话像听外国话似的,一句都不懂。哈,脑补一下那个场景我都要笑死了。

作为南北结合的我,唯一显示我不受南北影响的大概是我的口音,既不南也不北,一直是接近标准的普通话。但毕竟在北方出生,北方长大,眼光还是偏北方的,第一次去苏州园林,就嫌它过于秀气了,那细巧的栏杆,哪里经得起北方人的“把栏杆拍遍”。

去亲心谷附近的水东古镇溜达,觉得那一条条小巷太窄了。徽派的老房子,黑白斑驳的墙壁上一片片新生的苔藓;一处空旷的老屋,几个孩子在门前铺的塑料薄膜上嬉戏;打磨光滑的石板街道,三两个老人坐在檐下聊天,边上几个人悠闲地打着麻将。

几乎看不见年轻人,做枣木梳的老人75岁了,门口挂一块“吕为枣木梳”的木牌,他53岁那年开始做枣木梳,没有徒弟,“一天只能做三四把,十块二十块一把,没有哪个年轻人愿意留下来。”

不知道他们去了北方?还是更南的南方?

4

相隔六十公里是浙江安吉的彰吴古镇,因有吴昌硕故居,吸引了许多喜欢画画的人。

几乎是相邻的两地,这里的云却不同于亲心谷那样的轻薄和宽广,而是低矮厚实,一寸一寸地压下来,白墙黑瓦,小桥流水,都默立在寒意绵绵的雨中,一丛丛鲜红的鸡冠花顶着一头雨珠在墙脚探头探脑,小心翼翼。

村中穿过一道溪流,年逾八旬的张桂弟老人手里拿一个土豆从家里出来,下两级台阶,蹲在水边清洗,既不打伞,也不戴帽子,那满脸的神气是这雨没啥,这样的天气也没啥。

遇到在古镇旁的幸福城旅居的石志源老先生,他退休前执教于上海同济大学,今年78岁了,儿子在美国,上个月他刚送走了老伴,按她的心愿完成了海葬,然后就来到这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这里水好空气好,还有许多同龄人可以一起聊天。”

越来越多的老人想开了,冬天去海南享受阳光,夏天去威海避暑清凉,这种候鸟旅居养老,把南北方的天时地利都占了。

我在电话里动员妈妈来看看,她说,就守着你和你妹,哪儿也不想去,唉,这观念离着南方老人可差远了。

幸福城对面有一个农场,一只倔强的大白鹅在竹林中引吭,大有宣示主权的味道,可是除了它,那些鸡鸭猪都好好在自己地盘待着呢。同行的画家李汉平先生对一株石榴树特别感兴趣,指着那落光了叶子,虬曲的枝干说,看这形状多美,天然写生的好材料,随他手的比画,空气中都多了几分水墨的味道。

而我更喜欢,阡陌交错的宽阔菜地里,夹在萝卜和辣椒中间的那一畦冬季的油菜花,肥硕的叶子,挤挤挨挨着,仿佛在雨水中暗暗蓄积力量,已经可以想见明年春天那一片灿烂的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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