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与女房东》序言

桂林日报 2020-03-07 12:21 大字

《剪刀与女房东》书封

□沈东子

我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短篇小说,处女作《死表》发表于1988年的《上海文学》,转眼已经30多年了。说来也巧,正是在那一年,我进入出版社工作,开始接触现当代的外国文学作品。进社第一年我即参加编辑《青年外国文学》双月刊,杂志与出版社略有不同,出版社主要编辑出版大部头,而杂志发表的是短小精悍的作品,比如短篇小说、长篇节选、散文诗歌等等。我正是在编辑杂志的过程中,阅读了大量同时代外国作家的精短小说。

如今回想起来,那是一本很有意义的杂志,主要发表中青年译者的译作,是外国文学青年爱好者的园地。为了加强与中青年译者的联系,当年秋天在桂林召开了全国文学翻译研讨会,请来社科院外文所的专家和各地高校青年才俊,犹记得大家聚集在灵渠旁漓江畔,朗诵译诗,交流心得,场景仿若昨日。当年的与会者很多修成正果,成为如今的译界翘楚。可惜的是杂志时运不济,第二年就停刊了,成为翻译界和出版界的一段如烟回忆。此后我专注于编辑书稿,变成名副其实的图书编辑,一编就是三十年,在工作的闲暇时间开始尝试翻译小说。

写小说与译小说,完全是两回事。写作可以放任自己的想象力,如天马行空往来自在,写作的欢乐往往也体现在这种驰骋的自由中。翻译就不一样了,必须严格忠实于原著,哪怕感觉原著的行文自己并不喜欢,也得亦步亦趋地译下去,不敢有越轨的念头,所以在创作和翻译之间,我是更喜欢创作的。那么为什么还要翻译呢?除了想把好作品介绍给中文读者,翻译同时也是一种学习的过程。我译过长篇小说,也译过一些现代派作家的短篇名作,如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短篇集《都柏林人》,还有美国当代短篇大家菲利普·罗思、约翰·契弗、马拉默德,非虚构小说家卡波特等人的短篇佳构。这些小说手法不同,风格各异,都多少具有现代主义文学的明显特征,对我的写作有无形的影响。

从理论上说,译者应该寻找符合自己文字风格的作品,仔细研读后再做翻译,直至找到最合适的作家,终生进行研究。比如海明威的文字简洁,译文也应该追求简洁,爱伦·坡瑰丽华美,译文也理当同样华美,这是最忠实的译文。但要想真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这不过是一种理想状态,在翻译实践中很难实施,一来我们的阅读量有限,不可能觅尽春色再定佳偶,二来人生也有限,精力旺盛的时间不过二三十年,所以选译的作家和作品,未必都能心心相印,但既然选中了谁,就会全身心投入尽力译好,就如同择偶,虽然找到的未必是最爱,但也要当作最爱去对待。

优秀的译家对自己是有定位的,也即有所取舍,不是什么都可以拿来译的,译小说的未必能把诗歌译好,反过来,会译诗的不见得能译好小说,精明的译家会在文体上有所选择。哪怕译同一种文体,比如译小说,也要找准最合自己口味的流派,能译好某个作家,未必就能译好所有作家,福克纳的愁肠百结与海明威的明快简洁,完全是两回事,马尔克斯的魔幻与博尔赫斯的玄妙也有天地之别,如果交由同一个译家来译,再好的译笔恐怕也难传神。

值得注意的是,自从中国加入世界版权公约后,文学译著的质量并没有得到提高,有的反而下降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版权合同有一定的时效性,这就使得出版社为了尽早出书,无法从容寻找合适的译者,译者为交稿时间所限,也无法从容修订译文,那种沏一壶清茶,写几行闲散译文的场景已属奢望。漓江社早年出过一本美国垮掉派名著《在路上》,封面语“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在年轻背包族中风靡一时,此书也曾风行大江南北,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

该书后被其他出版社买走版权,出了一个新译本,按说有新译本当然是好事,但译者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并不喜欢这本书,感觉只是一本流水账,缺少文学性。这就很让人讶异了,如果不喜欢,自然也就不会有翻译的热情,自然也就不可能译好,那么为什么还要硬译呢,仅仅是完成交给的任务?翻译与创作一样,都是需要激情的,把一本名著交给一位毫无兴趣的译者,是对作者的轻慢,也是对译者的不尊重,这种做法本身就值得商榷。

一位译者适合译什么样的作品,除了编辑给出建议,更重要的是译者自己要有判断,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心里要有个准数,仅仅识得几个洋文,并不能保证可以成为译家,做文学翻译的,未必译得了机械包装纸或药品说明书,同样的道理,要想译好文学,首先得喜欢文学,找到自己喜欢的作品或作家,像对待西洋猫那样宠爱那些西洋文字,把他们渐渐汉化成中华猫。

现代主义小说流派众多,有的繁缛,有的简明,译文是否忠实,直接影响读者的阅读感,同时也影响中国作家的写作。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外国文学的关系,是众所周知的,几乎所有有成就的作家,都不避讳谈及外国作品对自己创作的启发,有的作家,尤其是“五四”之后的现代作家,同时也是通晓洋文的优秀译家。我个人比较喜欢文字明朗的小说,晦涩的作品不好读,也不好译,需要深厚的双语功底,但这并非是说,明朗的文字就好译,要想把明朗的文字译得同样明朗,同样需要深厚的双语功底。

除了现代主义小说,我还译了一些悬念大家的作品,比如科幻小说家布雷德伯里,悬念小说大师罗尔德·达尔等,因为在阅读英文小说的过程中,感觉悬念小说最抓人,篇幅也不长,一口气就能看完。在世界文学的格局当中,悬念小说是一个独特的品种,如果说探案小说以抓到真凶为结局,显示的是侦探的才智,那么悬念小说演绎的则是内心的推算,引导读者去领悟人世间的种种玄机,更富有诡异的魅力,像本书收入的《女房东》、《恐怖岛》等小说,都是闻名全球的经典名篇。

虽说写小说与译小说是两回事,但译小说自然会影响到写小说,尤其是优秀的短篇小说,结构精巧,字字珠玑,如传世藏品般值得回味把玩。现代派小说由传统小说演变而来,除了追求精细的内心描写,在文句表达上也力求简洁,对小说的结构则更加讲究,完全颠覆过往的叙述方式,在地域上交错变换,在时空中左右穿梭,结尾处往往有惊天一笔,给读者无限遐想,有伤心的唏嘘,也有会心的感悟,读起来是很过瘾的。我写小说的时间,要先于译小说,早期的创作偏重场景描写,虽然力图突破现实主义手法的习惯套路,但毕竟功力不逮,多少还是留下刀工的痕迹。

后来开始翻译现当代外国小说,由于只习得英文,阅读的大都是英美文学,看过不少英语经典短篇小说的选本。洋人对短篇小说是很看重的,不同的出版社有不同的选本,选入的作家也不一样,最优秀的短篇大家会出现在不同的选本里,比如毛姆、萨基、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等,都堪称大师。仔细玩味大师的文字,自然会有所领悟,表现在写作上,则学会过滤平庸芜杂的过程,把眼光更多地投向人生的吉光片羽,去表现那些或激越或平和的灵魂片段,也逐渐明白小说不完全是故事,应该比故事更深厚也更丰盈。

现代主义浪潮内容很庞杂,技巧只是几朵浪花,汹涌的波涛是对人性的再认识,对内心世界的再探索,技巧颠覆的只是叙述方式,亘古不变的是爱与恨,生与死这些话题。有人以为学会了意识流、时空倒叙等等,就等同于学会了现代主义,这些只是外壳而已,外壳包裹的如果不是生命的血肉与鲜活的灵魂,那只能是干瘪的外壳。如果说纯文学小说传达的更多的是理念,那么翻译悬念小说,对我的小说创作则有直接影响,我早期写的一些小说如《一桶玫瑰酒》,就有悬念小说的影子,当然那是对悬念大师遥致敬意,回过头来看,也只能付之一笑。

这本《剪刀与女房东》共收入创作小说与翻译小说各十篇,其中创作小说多半写于21世纪前十年,属于我小说写作的中期作品,分别发表于《花城》、《收获》、《钟山》、《上海文学》、《山花》和《湖南文学》等文学杂志。这些作品反映了我对现代主义小说的追求,《礼拜四》与《光裸的向日葵》里的结构组合,《手感》和《三种口味的包子》对都市情感的交叉描绘,《剪刀》和《云儿》对女主角的心理描写,《我与佐藤木木鸟的十年友谊》当中的历史轮回,《六万分之一》的慢板叙述等,都是尝试之一种。这些尝试并非专为标新立异而做,主要是想用别致的手法,更好地表现这个时代的人物命运。感谢双子座丛书给我结集出版的机会,尤其要感谢丛书主编高兴先生的赏识,正是他的力荐,促成了本书的面世。

(《剪刀与女房东》,双子座文丛,沈东子著/译,漓江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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