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家祖母的礼物

贵港日报 2020-04-04 10:12 大字

金果

我结婚的时候，婆家纯粹是穷得叮当响的人家——简单的铺盖，一张旧式的木床，连个衣柜都没有。但我却得到了一件珍贵的礼物，那是丈夫明的祖母亲手纺织的苎麻蚊帐。

尽管是纯手工家纺，但祖母纺织的苎麻蚊帐仍十分标准、精致、漂亮，麻纱纺得细腻均匀，有丝样的光泽和洁白。苎麻料轻盈、透气、防腐、吸汗，从古至今都被视为时尚的布料，深受人们的喜爱，苎麻还被世界誉为“中国草”。祖母的礼物，确实是一件稀罕而珍贵的纺织文化瑰宝。

祖母是壮家人，壮族人民典型的勤劳、善良、锐气和韧劲的性格都在她的身上体现。她用了3年的时间，早早就为织这张蚊帐做准备，亲自种植苎麻，积攒麻纱，加工、搓纱、纺纱、纺织——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婆婆告诉我，苎麻春天种，夏天收，长得好的苎麻约一公尺高，木质骨梗，到了夏秋之间，苎麻开出小白花的时候就收割。原始采苎麻加工处理相当复杂，从地里把苎麻拔回来，一根根地剥削苎麻的皮层，绑成一扎扎放到池塘里泡上一周或半个月，等苎麻的皮被水泡腐烂，然后捞起来细心脱胶，洗掉腐烂了的胶质皮屑和桔梗，剩下的部分便是苎麻纤维线，将纤维线晒干后用棒槌槌打柔软，然后剥削成一丝丝，再将一根根的丝接搏，搭配均匀搓成丝线，手工搓麻线是把麻线放在自己裸露的大腿上，用手搓、搅、转，一节接上一节，搓出长长的线，再用纺纱机纺成麻纱，然后用老式的木织布机一梭梭地织布。织一张苎麻蚊帐，要积攒好几年的料，要完成这个纺织工程得需要付出劳动、精力和耐心，在那个家纺机织的时代，纺织活不是一般人都能干，而是要聪明勤劳、心灵手巧的人才能编织出这样的纺织品。由于苎麻的加工比较麻烦，苎麻与丝绸价格同样昂贵。可见，祖母送的礼物是何等的贵昂。

我在明的老家度过新婚假，幸福地享受祖母这张苎麻蚊帐。后来我把苎麻蚊帐如珍宝收藏，同时也收藏了祖母的传奇故事：

祖母叫王三妹，出身在一个壮族家庭，她本是有钱人家的大家闺秀，却不畏贫穷嫁给了穷人。那是明的祖父李木生，1937年走日本鬼从福建逃荒到广西，在走投无路、举目无亲、饥不饱腹的艰难生活中，被迫到桂平一个姓王的地主家当佣工。祖父是个诚实肯干的青年，他勤劳勇敢，不怕苦不怕累，活儿干得样样出色，得到雇主东家的信任，更可贵的是因为勤劳、诚实，使他在东家结下了姻缘，雇主家的小姐王三妹喜欢上了他，王三妹不嫌弃李木生家清贫如洗，毅然嫁给了李木生，王三妹跟心上人回到贵港大圩仁心村临时搭建的茅草房，从此夫妻男耕女织，过着贫苦的日子。第二年祖母生下明的父亲。

祖母在闺中接受过诗、书、礼的教育，由于贫穷，她的儿女无法上学读书，但她对孙子的教育特别严格，明在小时候就得到她严厉的教育，不听话的时候，还被祖母用烟头烫嘴角，至今明的嘴角上都依稀看到被烟头烫伤的疤痕。

一个富家大闺秀下嫁苦命长工仔，生活的贫苦、艰辛是难以想象的，但祖母从不屈服命运，在她生了一男两女之后，祖父不幸去世，祖母30岁就守寡，娘家人都为她的凄惨处境着急，劝她赶快离开那贫困的家，找一个生活好过的人家嫁出去。但祖母始终不忘初心，坚守着她的家，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养大三个孩子，一直守寡了60多年。祖母对爱的追求，勤劳持家，守节贞操，自尊、自立、自爱的精神，得到村里人的赞美和尊敬。

在贫穷的年代，祖母又是那样不惜负出，支持孙子上学读书。那年明考上了初中，因家贫穷，无法交学费，只好辍学。70多岁的祖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为了让明继续学业，她毅然卖掉了为自己收藏10年的寿木棺材，得到50元钱让明及时交上学费。村里的风俗习惯是寿命到了60岁以后，就可以为自己买回一副棺材囤在家里，意味着添福添寿，棺材囤得越久就寓意能长命百岁。70高龄的祖母把自己的寿木棺材当金当宝，可是为了孙子能继续上学，她宁可舍弃自己福寿，她忍痛割爱，也不能让孙子失学，这是多么慈爱而伟大的女性啊！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祖母去世，终年89岁。祖母去世时，明正在北京参加全国发展农业机械化的工作会议，不能为他敬爱的祖母送行，明在北京遥望家乡，对祖母寄予深深的哀思，祖母为明卖棺供读，那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在明的心里，祖母是他一切的光荣和骄傲。

我也被祖母这坎坷而不凡的一生所感动，心里一直珍藏着祖母这一传奇故事，很多时候对祖母也充满了怀念，可惜我没有福气见到祖母。我真想目睹一下祖母的长相，我打听完所有的亲戚，奢求一张祖母王三妹的照片，可又是那样的失望。

每逢清明时节，我和明都按照壮家传统习俗，带上一篮祭品到龙头山拜祭祖母，我一次次读着墓前的碑文，把心的笔尖拭擦闪亮，将跃动翻滚沉淀下来的构思，写下诗行：

我未曾听过你的声音/却闻见回荡在山谷里动听的风铃/我未曾见过你的相貌/却认定你就是山岗上盛开的花朵/你的身影，高挂龙头山脉耸立的剑锋/你的灵魂，是一地隐藏在深山的净土

终于有一天，在明的大姑（祖母的女儿）的遗物里发现了祖母的一张一寸半身黑白照片，原来祖母去过贵港县城的大姑家，是大姑带祖母去照相馆拍的这照片。祖母的照片对我来说真是如获至宝，我久久地端详着照片上的祖母，她穿着自己纺织缝制的粗布衣，款式是民国时期旗袍式领扣，头上戴着一个圆式黑帽子，我欣赏着祖母的容貌，具有典型壮族人的相貌特征，一双大耳朵，美丽的模样，圆润的苹果肌，慈祥的表情流露着一丝倔强，看样子照片应是祖母在50多岁时所拍。我把照片放大后用镜框保存，记住这个圣洁而伟大的壮家女性。

尽管随着生活环境的变化，现今已是很少使用蚊帐，但我还是加倍爱惜祖母亲手纺织的这张苎麻蚊帐，几经搬家，很多东西都可以割舍，唯独祖母纺织的这张苎麻蚊帐，我始终将它放在我衣柜的重要位置，它不但寄托着祖母的希望，还带着祖母的体温和气息，散发着祖母的爱和磁场，同时，更是体现壮家人勤劳、勇敢、顽强不朽的精神。

——谨以此文纪念我尊敬的祖母！

（详见第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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