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诗人岑参的成都笔记
□ 许永强/文 黄金国/图
成都琴台路
成都有“天府之国”“蜀中江南”的称号。唐朝时期,成都更是土地膏腴,物产丰富,人口众多,经济发达。安史之乱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文人士子,多有入蜀避难者,间接地促进了蜀地及成都文化的繁盛,使其成为当时中国西南城市之冠首。唐代宗时期的中国南方出现了三大都会,即建康(南京)、益州(成都)、江陵(荆州)。
岑参(约715-770),唐代江陵(今湖北荆州市)人。其诗歌风格与高适相近,并称“高岑”。早期诗以写景、抒怀、赠答为主,其山水诗清丽俊逸、语奇体峻,边塞诗具有空前开阔和雄奇瑰丽的风格特征。唐代宗永泰元年 (765)11月,岑参出为嘉州 (今四川乐山)剌史 。在赴任的路上,剑南西川兵马使崔旰杀西川节度使,据成都,自称留后,西蜀大乱。大历元年(766),杜鸿渐受代宗之旨,以使相出镇西川,平定崔乱,岑参即随其入蜀。直到大历五年 (770,岑参客死于成都旅舍,共有四年的蜀中生活经历。
《岑参集校注》辑录岑参100多首诗歌,其中在成都创作的诗歌就达30首。所创作的诗歌表现了感时和隐逸的思想。这无疑是诗人留给后世的成都记忆,为了解唐代成都,对成都城市研究以及巴蜀文化的研究都有重要参考价值。
杜甫草堂
武侯祠一角
自然风光:
台寒柏树绿 ,江暖柳条黄
成都位于川西北高原山地和川中丘陵之间,四周环山,巍峨雄壮、蜀道艰难。大历元年,岑参得到杜鸿渐的举荐,由秦入蜀。蜀地的山道着实让岑参记忆深刻,于是写有《早上五盘岭》:
平旦驱驷马,旷然出五盘。 江回两岸斗,日隐群峰攒。
苍翠烟景曙,森沉云树寒。松疏露孤峰,花密藏回滩。
栈道溪雨滑,畲田原草干。此行为知己,不觉行路难。
又有:《入剑门作寄杜杨二郎中时二公并为杜元帅盼判官》:
不知造化初,此山谁开坼。双崖倚天立,万仞从地劈。
云飞不到顶,鸟去难过壁。速驾畏岩倾,单行愁路窄。
平明地仍黑,停午日暂赤。凛凛三伏寒, 五丁迹。
与时忽开闭,作固或顺逆。磅礴跨岷峨,巍蟠限蛮貊。
星当觜参分,地处西南僻。
诗作中“五盘岭”之曲折、“剑阁”之雄壮,是岑参对蜀地的第一印象。五盘岭是唐宋人过往秦蜀陆路必经之路,自古以曲折难行著称。“剑阁”在唐代就成为诗人们描摹的对象,“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白《蜀道难》),雄奇的剑阁作为四川的北大门,在岑参看来其具有“双崖倚天立,万仞从地劈”的雄壮和瑰丽,对出生在江汉平原,后又多在关中平原生活的岑参而言,的确有着强烈视觉冲击和心理感受。
青城山是我国道教发祥地之一。 它面朝成都平原,西高东低,有36峰、 8大洞、72小洞、108景,不仅自然风光怡人,而且宗教人文气氛浓郁。东汉时张陵就于此创建道教。李白曾于青城山隐读,传为后世佳话。唐代的文人大多有道教情结,道教使诗人的诗具有仙风道骨的艺术特色。岑参亦有《寄青城龙溪奂道人》一诗 :
五岳之丈人,西望青瞢瞢。云开露崖峤,百里见石棱。
龙溪盘中峰,上有莲华僧。绝顶小兰若,四时岚气凝。
岑参与青城龙溪奂道人有交往,自有书信往来。诗中虽未能直接说明他到青城山游历的记载,但诗中充满了对青城山美景的描绘,“崖娇”“石棱”“龙溪”等,成为了对青城山美景的艺术写照。
岷江是成都的著名河流,自战国时期开始,“方船积粟,起于汶山,循江而下,至郢三千余里”,巴楚水上交通畅通。唐初王勃的名句“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后一句即是描写唐代成都岷江渡口风物的。那时的岷江流域经济文化发达,是西蜀各类商品的集散地。岑参作为城市的“闲逛者”,岷江也触发了他对故乡江陵的思念 :
玉垒天晴望,诸峰尽觉低。故园江树北,斜日岭云西。
旷野看人小,长空共鸟齐。高山徒仰止,不得日攀跻。(酬崔十三侍御登玉垒山思故园见寄》)
《江上春叹》作于唐大历元年十二月,成都春早,虽在腊月,却已蕴含春天的气息。成都河流众多,有府河、南河、沙河、江安河四大水系,“盖水出于岷者,皆谓之江;出于江而别流,别而复合,皆谓之沱”。 玉垒山也处于岷江流域,玉垒山游人稀少,山林幽静。岑诗中所提“南桥” 即处岷江内江上,诗人处于成都城市繁华地段,岑参当时已被罢嘉州刺史之职,感时伤乱,渐趋消沉,进而思及故乡江陵,其思乡之情与成都的山川景物相应,成为一个时代的历史文化记忆。
城市建筑:
车马隘百井,里 盘二江
对于历史悠久的城市而言,城市建筑最具有历史意味。与政治得意时不同,此时岑参内心对国家内乱而伤感,对自己身体状况也感到烦忧。城中的风景名胜,往往能为诗人内心提供片刻的舒缓。唐代成都有张仪楼,靠剑南西山、临岷江而建,登楼俯瞰,成为岑参排解心忧的良法,他的《 张仪楼 》:
传是秦时楼,巍巍至今在。
楼南两江水,千古长不改。
曾闻昔时人,岁月不相待。
又有《陪狄员外早秋登府西楼因呈院中诸公》:
常爱张仪楼,西山正相当。千峰带积雪,百里临城墙。
烟氛扫晴空,草树映朝光。车马隘百井,里 盘二江。
亚相自登坛,时危安此方。威声振蛮貊,惠化钟华阳。
旌节罗广庭,戈铤凛秋霜。阶下貔虎士,幕中 鹭行。
今我忽登临,顾恩不望乡。知己犹未报,鬓毛飒已苍。
时命难自知,功业岂暂忘。蝉鸣秋城夕,鸟去江天长。
兵马休战争,风尘尚苍茫。谁当共携手,赖有冬官郎。
岑参经常到张仪楼观赏城市美景。诗作中“车马隘百井”反映了唐代成都城市的繁华和街道的“井”字布局,体现了成都历史城市的基本肌理。明代《府治三衢九陌宫室图》以及清代康熙、乾隆、光绪年间的成都地方志,都对成都街巷有所描绘和记录。唐代诗歌作为一种文献的证据,更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岑诗中“车马隘百井,里 盘二江”就是重要的城市文献。
诗前句反映了唐代成都车水马龙的繁荣的城市面貌,“里 ”指唐代成都的城门,“外则轨躅八达,里 对出,比屋连甍,千庑万室”。反映了唐代成都城市的基本格局,即依山傍水,依水而建,城内道路纵横,民居相连,城中的建筑密度比较大。它体现出成都城市营建与自然、河流的关系及建筑营造的高水平;在人文居住上,其时的高档住宅已不乏对住所整体环境的追求,岑参于此写有《过王判官西津所居》:
胜迹不在远,爱君池馆幽。素怀岩中诺,宛得尘外游。
何必到清溪,忽来见沧洲。 潜移岷山石,暗引巴江流。
树密昼先夜,竹深夏已秋。沙鸟上笔床,溪花彗帘钩。
夫子贱簪冕,注心向林丘。落日出公堂,垂纶乘钓舟。
赋诗忆楚老, 载酒随江鸥。 然一傲吏,独在西津头。
诗中的宅居树木茂密,竹林幽静,鸟鸣声声,为成都士人的典型居住场所,它也是了解其时成都城市建筑的一个窗口。诗中先写其自然环境“树密昼先夜,竹深夏已秋”,居所建于山林之中,环境清幽,可吸取自然之气;其次,诗句还体现了建筑的规划理念,即“池馆幽”,不管是建筑的阴“池”还是阳“馆”,都体现了“幽”的特点,且注重建筑与其周围环境的阴阳和谐;而“沙鸟上笔床,溪花彗帘钩”,则注重山水相宜的整体布局。
成都城市的交通建筑及桥梁,岑参也有涉历,如著名的万里桥,岑参作诗感叹:“成都与维扬,相去万里地。沧江东流疾,帆去如鸟翅。楚客过此桥,东看尽垂泪。”在此不仅怀古怀思,更由“万里”之行程,勾起自己的思楚之情。岑参当然写到了都江堰的壮阔,有《石犀》一诗:江水初荡谲,蜀人几为鱼。向无尔石犀,安得有邑居。始知李太守,伯禹亦不如!他认为连治水的大禹都比不上李冰的功劳。
岑参还特别关注描写了成都的汉代古迹。作为三国时的蜀都,成都有着大量丰富的汉代文化。岑参诗歌文献中涉历的汉代古迹主要有琴台、升迁桥、文公讲堂、扬雄草玄台及先主武侯庙等。升迁桥与琴台与司马相如有关。当年司马相如由此去长安,“题其门云‘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汝下也”’。岑参对升迁桥写有“长桥题注去,犹是未达时。及乘驷马车,却从桥上归。名共东流水,滔滔无尽期”。司马相如的旧宅在益州西四里。岑参对司马相如故宅及琴台流露出了无尽感慨,写有《司马相如台》:“相如琴台古,人去台亦空。台上寒萧条,至今多悲风。荒台汉时月,色与旧时同。”
文公讲堂与西汉文翁有关。汉景帝末年,文翁为蜀郡太守,有仁爱之心,喜好教化百姓,且“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为除更徭,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岑参于此,写有《文公讲堂》:文公不可见,空使蜀人传。讲席何时散,高堂岂复全。丰碑文漫灭,冥寞不知年。他对前贤文翁的事迹深感怀念,虽历史漫灭,石碑不存,却令人感叹和怀念。
草玄台是西汉扬雄在成都的宅邸。当年扬雄曾在此起草《太玄经》,因有此名,“子云宅在少城西南角,一名草玄堂”。
武侯庙是纪念刘备与诸葛亮的重要祭祀场所。岑参的《先主武侯庙》:“先主与武侯,相逢云雷际。感通君臣分,义激鱼水契。遗庙空萧然,英灵贯千岁。歌颂了先主刘备和诸葛亮深厚的君臣情谊如同鱼和水一样,虽然只剩先主与武侯的庙宇,但深厚的情谊却流传千古,令人敬仰。
晚年生活:
然一傲吏,独在西津头
岑参诗歌记载了他晚年在成都生活的情感,是很重要的人文精神载体。作为千千万万宦游成都的诗人之一员,作为唐代“城市人”,岑参所具有的强烈的家国情怀,也代表了那个时代慷慨为国、死而后已的士子的普遍情怀。在成都与同僚出游,让岑参暂时忘却忧愁和痛苦。
大历二年(767),岑参与崔宁共为杜鸿渐幕僚,两人共往浣花溪宴饮,并写有《早春陪崔中丞泛浣花溪宴》:
旌节临溪口,寒郊陡觉暄。红亭移酒席,画舸逗江村。
云带歌声 ,风飘舞袖翻。花间催秉烛,川上欲黄昏。
诗作中对浣花溪适合文人宴饮聚会的场所特征作了整体的描绘,此处有红亭、画舸,地处江村,幽静偏远,反映了唐代成都士子和官宦优雅的生活形态。即使如此,也不能让岑参聊以自慰,其内心仍处于精神的巨大压力之中。
晚年的岑参处处流露对故乡江陵的思念之情。初到蜀地,他便开始思念起故乡江陵来:“腊月江上暖,南桥新柳枝。春风触处到,忆得故园时。终日不如意,出门何所之。从人觅颜色,自笑弱男儿。”(《江上春叹》)。成都勾起了诗人对故乡江陵的思念和向往。在同僚离开成都进京之时,他也时常表达对国家和故乡的双重思念和感怀之情:“颜子人叹屈,宦游今未迟。伫闻明主用,岂负青云姿。江柳秋吐叶,山花寒满枝。知君客愁处,月满巴川时。”(《送颜评事入京》)虽写颜评事仕途不济,也从侧面流露了壮志未酬的无限愁绪。
在与好友杨炎聚谈时,岑参写下“雨滴芭蕉赤,霜催橘子黄。逢君开口笑,何处有他乡。”(《寻杨七郎中宅即事》)。杨七郎即杨炎,《旧唐书·杜亚传》中载“永泰末,剑南叛乱,鸿渐以宰相出领山、剑副元帅,以亚及杨炎并为判官。使还,授吏部郎中、谏议大夫;炎为礼部郎中、知制诘、中书舍人。”作为同僚、朋友,岑参从其宅内雨打芭蕉的场景和宅外橘子成熟的景致,勾起他对故乡的思念。这种情感在岑参罢官东归未成以后更为显著:
三度为郎便白头,一从出守五经秋。莫言圣主长不用,其那苍生应未休。人间岁月如流水,客舍秋风今又起。不知心事向谁论,江上蝉鸣空满耳。(《客舍悲秋有怀两省旧游呈幕中诸公》)
此诗开头就写自己多次为官的经历,从出任嘉州刺史到罢官经历五年,感慨心事无人能诉,借悲凉的秋景写出内心的哀情。这种相思、感怀的情感也表达在岑参所写的送别诗中:“相思江楼夕,愁见月澄霁”(《送狄员外巡按西山军》)、“惜别津亭暮, 挥戈忆鲁阳”(《送裴侍御赴岁人京》)、“凭将两行泪,为访邵平园”(《送崔员外人奏因访故园》),诗句中亦可体会岑参在成都生活的痛苦,其忧国忧民、思故怀乡之情怀便成为当时唐代士子家国情怀的典型范式。
旅居成都,是岑参政治生涯的结束,也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其间创作的诗歌构成其成都诗歌文献的主要内容。这些文献以成都城市的自然风景、人文风光为描写对象,对城市中的亭台楼阁、居民建筑以及古迹遗址都有记录。同时他在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思乡、忧国的情绪,也成为唐代成都生活中的一个部分,代表了当时城市中士子的家国情思和故乡情怀。从诗歌文献和城市文化的角度关注诗歌的研究,由地域文化角度切入进行关照,对当下成都传统文化的挖掘与研究都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和参考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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