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个活儿不好干——自古文人都咏广系列·李隆基
?刘乾辉
嗜好决定成败，千古至理。
骊山歌舞未休，驿道上送荔枝的快马飞奔，因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唐玄宗李隆基疯了。而在遥远的范阳，当安禄山把这个丰腴的女人呼为“干娘”时，那狰狞的面孔，震撼潼关。
渔阳鼙鼓动地来，长安风雨飘摇。玄宗无奈，逃向利州，那是他祖母的福地；再西行，那是贵妃的娘家成都。剑门蜀道、嘉陵山水，见证了这位盛世天子的狼狈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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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第二天，行至马嵬驿。军士哗变，丞相杨国忠被乱军杀死。六军仍不发，玄宗无奈，只好缢死杨玉环。经此大变，玄宗父子不可能同行入蜀，于此分手乃是必然。太子北上收拾残兵败将，玄宗按既定目标向南赴四川。
经过二十多天的艰难奔波，玄宗君臣一行逃至秦蜀相邻的七盘关。翻过陡峭的五盘岭，就是西蜀了。清澈的潜溪河，一片开阔地，一扫玄宗连日的忧愁、郁闷。
一关横断，险绝东西两川。高耸的关楼下，蜀中文武官员列队等待着他们的陛下。玄宗在此接见了他的臣子，蜀中官员得瞻天颜。为纪念这次不寻常的朝觐，后来，这个地方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朝天。
此处无法久留，这个最高级别的“旅游团”仓皇离去。突然，湛蓝的天空瞬间暗淡了，热风吹拂着旗幡。雨来了，给燥热的盛夏带来一丝凉爽。骤雨初歇，五颜六色的彩虹横跨苍穹。山林间，色彩斑斓的云雾袅袅升腾。此时的玄宗，忘记了马嵬坡的惊恐和伤痛。怅望利州大好河山，忽然有了吟诗的冲动。
题中子中天玉蟾辉如银，子规夜半无啼声。彩云祥雾铺五里，金辇银鞘走锦城。
华美的诗篇无法阻挡金戈铁马。锦城，尚在几百里之外。蜀道虽险，还得走。《旧唐书》记载，天宝十五年七月壬戌，玄宗君臣一行
至葭萌古城益昌，过桔柏渡时，“有双鱼夹舟而跃，议者皆以为龙”。听到江中双龙欢迎自己，玄宗一定龙颜大悦。几十年来，这美言已听习惯了。
应当说，马嵬事变后，玄宗有相当时间消磨在回忆中。登白卫岭，览眺久之，想起李峤诗，不禁轻轻哼唱：“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歌罢，玄宗不胜感叹：真才子也。七月甲子，玄宗夜宿普安郡。是夜雨疏风骤，睡梦中，恍惚听见贵妃呢喃“三郎”、“三郎”。惊起，问高力士：“是何声音？”高力士落泪回答：“山雨甚紧，风吹檐下铃铛，铃声凄切耳。”
就在玄宗剑阁闻铃的这一天，唐朝发生了一件大事。在马嵬驿和父皇分手后，刚至西北灵武的太子李亨，为朔方诸将所推，自行登基。遥奉玄宗为太上皇，改元至德，是为唐肃宗。这一天是天宝十五年七月甲子，即756年7月12日。战乱不已，信息闭塞。当天，玄宗并不知道自己大权旁落，成了“太上皇”。灵武使至成都，始知皇太子即位。时间是八月癸巳，即8月12日。也就是说，玄宗是一个月后才获悉这一重大变故的。
民间流传着一种“版本”，说玄宗君臣行至已能望见成都城阙的地方，捷报忽来，反叛已平。玄宗兴奋不已，当即掉转马头，直奔长安。天子回头，这个小地方，就是现在的天回镇。其实，这个说法经不起考证。七月庚辰，即7月28日，玄宗到达成都。那天，长安、洛阳都在叛军安禄山手中，玄宗是回不了京师的。
玄宗六月乙未（6月13日）率家属、亲信从长安出逃，至七月庚辰（7月28日）至“扬一益二”的成都。经过四十余天的长途跋涉，与玄宗一块到达成都的随行官员、护驾士兵仅余1300人，宫女24人。奢华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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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跸成都，得知太子灵武称帝，玄宗颁布了《命皇太子即皇帝位诏》，诏令天下兵马听从李亨指挥，并将传国玉玺送给他。应当说，玄宗这个决策是正确的，没有把唐王朝拖入父子相争的尴尬境地。
至德二年9月、10月，郭子仪先后收复长安、洛阳。十月癸亥，肃宗从风翔回到离别一年多的长安。庚即，遣使入蜀奉迎太上皇。
史书记载，十月丁卯，上皇发蜀郡。
北返行至剑阁，仰望天下雄关，玄宗写了一首诗：
幸蜀西至剑门
剑阁横云峻，銮舆出狩回。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
山峰高峙，似入云霄。红色的崖体，恐怕只有传说中的五丁力士才能开凿。明明是自己为了活命弃城而逃，却美化为打猎而回。从这首御制诗中不难看出，回家的感觉真好：白云朵朵，凉风习习，马蹄轻轻。
“兴实在德，险亦难恃”、“世浊则逆，道清斯顺”。玄宗过剑门，感慨四百余年前西晋张载见解多么深刻。
玄宗早年励精图治，这些道理，他是明白的。晚年，面对声色犬马，面对不受控制的欲望，又不能自拔，导致安史之乱，自己惶惶如丧家之犬。儒家倡导克己复礼，一日三省吾身，想靠修身养性来化解世俗之惑。从玄宗的做法来看，他把这些经典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其实，行为的约束，光靠道德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普通人如此，皇帝也如此。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玄宗“嗟尔勒铭才”之叹，在那个时代，也只能是一声叹息而已。
过剑门，来到益昌。73岁高龄的玄宗心情特好，在空旷的邻街之地，大摆宴席，犒劳前来送行的官员和本地百姓。传说这场盛宴吃了三天三夜，参与宴席的人员上千人。后人将摆宴席的地方专门命名为“摆宴坝”。
继续前行，过七盘岭，就是秦地了。长安，不再遥远。12月底，玄宗回到长安。撵走玄宗的安禄山，在这年初，被宦官和自己的儿子杀死在洛阳寝宫。
此时的长安，在玄宗眼中，那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时代，如同自己的青春一样，已经远去。
孤寂的玄宗，日夜思念嘉陵山水，便命吴道子沿蜀道考察山川形胜。吴道子回京后，将三百里嘉陵风光绘于大同殿。《广元县志》上说，“一日而就”。自此，则天故里，更闻名于世。
762年四月，相隔十余天，玄宗肃宗父子双双驾鹤西去。身后，安史之乱导致的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朋党相争这些毒瘤，与大唐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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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天地间，哪个没有嗜好？
渊明嗜酒，常醉卧菊花旁；李白乐山，一生好入名山游；纪晓岚溺烟，身处云雾缭绕中。
唐玄宗喜音乐，制《霓裳羽衣曲》；李煜爱词，词至后主始变；宋徽宗擅书画，写的字后人称为“瘦金体”；创作的花鸟画，自成“院体”；嘉靖帝好道教，躲入西苑斋醮二十多年；天启帝长木工，所做器物小巧玲珑。
五柳先生嗜酒，而性情恬淡，田园诗篇人人爱读；诗仙乐山，为人豪放，将唐诗推向山巅；纪大烟袋溺烟，铜齿铁牙，总揽《四库全书》。
玄宗喜音乐，杨氏兄妹恃宠，藩镇弄权，把鼎盛的大唐搞得破败不堪；后主填词，落得仓皇辞庙，垂泪对宫娥；徽宗风雅，当金兵大举入侵，赶快把位子让给儿子；靖康一役，父子双双成为俘虏。“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受尽羞辱，身死北方；世宗不上朝，奸臣严嵩当道；熹宗贪玩，魏忠贤得势，把个朝廷搞得乌烟瘴气。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六下江南的乾隆皇帝。人们都晓得乾隆皇帝爱写诗，他一人写的诗，数量超过《全唐诗》。《全唐诗》有多少首呢？四万九千多首！多少人写出来的呢？作者两千八百余人！为了更形象地说明乾隆多么爱写诗，我们不妨算个平均数。乾隆活了88岁，那么一年平均写诗500多首，每天至少一首。有个叫李慎修的官员担心乾隆写诗误了治国，壮着胆子提意见。乾隆一听，立即又口占一绝——
慎修劝我莫为诗，我亦知诗不可为。但是几余清宴际，却将何事遣闲时？
不难看出，乾隆写诗是为了消磨闲散时光，没有“走火入魔”。
中唐著名诗人元稹写过一首《行宫》的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宫女闲说些什么呢？或许是感叹霓裳羽衣舞把盛唐舞进衰败的深渊吧。是啊，将“癖好”引入坦途，不误此生，方是正道。否则，即便生杀大权在握，也干不好皇帝这个活。弄不好，还让生灵涂炭，玄宗便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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