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石源记事
唐春烨
近段时间,研读我国近百年来的历史,我经常会翻看《全州县志》,翻看《唐氏族谱》。我常常想,在国家从觉醒年代到人民当家做主的百年历史征程里,我的祖辈父辈是如何在历史中走过来的。
据《全州县志》记载:“湘江由南西往北东流纵贯县境,湘江两岸呈狭长的丘陵——盆地,俗称湘桂走廊”。夹持湘江的西边大岭叫越城岭,东边大岭叫都庞岭。东边大岭蜈蚣岭中,流出一条当地最大的山涧。这条山涧,分有3个源头,分别叫北源里、南源里、中汝源,3个源头缓缓而下,汇合处叫三江口浸漕,一个“江”字,叫出了这条溪流的野心,也悄悄地道出了村民的志向,事实上,它将汇入一条真正的江——湘江。
三江口浸漕到春夏山洪瀑发时,石头被洪水推冲而下。这些石头的颜色,都带豆绿色,所以人们叫它绿豆石。自古以来,人们用它来打造石磨,这些绿豆石打造出来的石磨,用来磨豆腐,做出的豆腐又白又嫩,而且还比其它石磨磨出来的豆腐要多。这种绿豆石,还是上好的磨刀石,磨出来的刀又亮又锋利,于是这浸漕的石头,远近闻名,被尊为磨石的源头,于是,小村庄也就因石因水得名——磨石源。
唐姓是全州的大姓。磨石源主要是唐姓一支家族居住,在都庞岭下。
1905年,即清光绪三十一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日俄战争结束,抵制美货运动,废除有一千多年历史的科举制度,中国同盟会建立,清廷派五大臣出洋考察,京张铁路开建,后来的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当年在日本第一批加入中国同盟会……
那年,太祖母龙四姑在牛棚生下了我的祖父。第二天太阳升起,太祖母抱着孩子回到正房。正房为三间一幢的四合院平房,中为厅堂,左右为卧室,卧室两侧为厨房,厨房后有一屋作粮食储藏用,房前有天井,门槛和房前小路皆为青石。房子梁柱为格木制作,厚重的木板将房间隔开,土话称为古壁。青砖白墙,青瓦盖顶,巨檐翘脊,掩映在古树丛竹之间,唯那一面白墙傲然挺立在外,成为这个小村的象征。小时候跟父亲回老家,远远地看见了那面白墙,就知道快到了。奶奶总是站在那面白墙下,微笑着等我们。
在那个年代,接连失去几个孩子的太祖父又当了父亲,自是满心欢喜,希望儿子像牛一样健壮,取小名“老牛”,祖字辈,学名祖槟,还叫来刻字先生在堂屋的古壁上刻了“读得书多当大坵”。可见,耕读传家,是老百姓最朴实的认知。也许真的因为是在牛棚出生,老牛像牛一样长大,力大如牛,闷声做事,农活是远近闻名的一把好手。老牛是太祖父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1927年,祖槟娶了黄沙河的大姓蒋家姑娘合娣为妻。合娣是见过世面的,勤劳乐善,理家育人井然有条。她一生生育多个孩子,最后只活下来几个。3个男孩取小名为丑角、小生、玉生,小生是我的父亲。
时间来到了1944年,县志上记载“9月10日,日军攻占黄沙河”。
那年秋天,刚收割了稻子,因轮到我祖父家种挂山田,一起收了约四千斤谷子,把黑房里谷仓和睡柜都装得满满的。当时老大丑角正在黄沙河外婆家,日军占领黄沙河的消息传来尤为恐怖。这一年,我的父亲小生8岁。
小生一早就牵着牛去田垌里放牛,当时,他正在一个田坎下一本正经地做着“烧窑”的游戏,窑火烧起来了,小生擦着满头的汗抬起了头,这时候,竟远远地看见了一队穿着不一样军服的兵向村里走来。他吓得牵着牛撒腿就往村里跑,还一边大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村里人听到了消息,扶老携幼往后山跑去。
太祖母龙四姑,那时已有83岁,腰背驼成了90度,常年拄着梧桐树拐杖。日本人要进村了,祖父背着老母亲,带着全家就往山上跑,身边带着防身的鸟铳和被磨石磨得锋利的菜刀,小生则牵着他的好伙伴——牛,乡民叫“走日本”。这时,太祖母笑着说:走兵,我这一生已经走了好几次了,随便在庙窝边躲一躲,等兵走了,就没事了。我们这里山上土匪常住,哪里还要到大山里去呢?况且家里的粮食也要管一管,免得被人偷了,我这把年纪了,我不想走远,你们走吧!她就强行让背着她的儿子将她放在了三江口浸漕旁,一个放牛娃用来躲雨用的小草棚里。
日本鬼子一个排的人一进村,就看中了祖槟家的正房子。村头,干净,明亮。日本鬼子一个军官住在厢房里,厨房作办公室。
第二天,鬼子进山了。小生牵着牛伏在灌木中,那牛也有灵性,叫它走就走,叫它趴下就趴下,还不能出声,鬼子就在几米开外,居然躲过了鬼子的搜捕。他们向更高的山——轿子顶爬去。鬼子在涧水边的小茅屋里发现了太祖母龙四姑。鬼子先用枪托击打太祖母蜷缩的身体,见还有一口气,又补了一枪,祖母身体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绿豆磨石,又沿着磨石慢慢滴入了溪水,溪流绕过村庄,流入了湘江。一个叫老胡的壮实男人听见枪响,知道这是日本鬼在杀人了,他拔腿就往另一个坡地跑去,鬼子提起枪来就扫。老胡是六妹麻婆干儿子,本来要当上门女婿的,还没来得及成亲就死在了日本鬼子的枪口下。一个才嫁到村里三天的小媳妇,躲在中汝源深处,被鬼子发现了,宁死不从的新娘子被两个鬼子用刺刀杀害,那个地方三年不长草。
村里,正在经受着苦难。在山上的村民,提心吊胆地看着村里火光冲天,后来才知道烧的是松青家的上下两座正房子,他家稻谷仓燃烧了半个多月。亚光的父亲看见日本鬼子就跑,当他被追到巷子里时,前面又来了一个鬼子,他被活活刺死在小巷内……
当书写这些文字时,我不愿细述。不愿细述细节的还有我的祖父祖槟。他一个人趁着黑夜回家“偷”了棺木,一个人背着老母亲把老母亲下葬了。听父亲说,这件事的细节祖父从来没有提起过,对于祖父来说,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一支抗日小分队,从罗家湾退守到了晓龙水。从磨石源到晓龙水,要经过一段两山夹持的凹口。在磨石源驻守的鬼子去扫荡晓龙水一定要经过这个凹口。一天,下着小雨,鬼子荷枪实弹向晓龙水进发。走进凹口,两边山上突然响起了枪声,鬼子中了抗日小分队的伏击。经过激烈的交战,鬼子弃甲丢盔冲出了包围圈,抗日小分队在后面追赶。这时,我祖父正伏在他一个人垒起的老母亲的新墓上守孝,当枪声传来时他握紧了带在身边的鸟铳。鬼子越来越近,跑到了村头的大田边,祖父已能看清鬼子狰狞的面目,他举起了鸟枪:“啪!”鸟铳的火药打中了鬼子的脸,鬼子“嗷”的一声抱住了头,抗日小分队追来补了枪。
鬼子逃跑了,离开了犯下滔天大罪的磨石源。祖父伏在老母亲的墓前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也许,这个时候他才能哭出声。他给老母亲叩了3个响头,回到了千疮百孔的家里。山上的亲人也陆续回到了家中。鬼子在厨房的古壁上锯开了一个圆洞作窗户,那个圆洞正好把“读得书多当大坵”中的“读得书多”几个字剜去了,祖父找来了木头,锯了新板补上,把“读得书多”重新描上。于是,“读得书多当大坵”在那面残破的古壁上又完整起来。
据《全州县志》记载:“1945年,民国34年,8月19日,日军全部退出县境。日军侵占全县近一年之中,杀伤、杀死县人共80484人,其中死亡20400人。”
时至今日,磨石源已摘下了贫困的帽子,也赋予了新的定义:山清水秀,富裕安详。老屋虽几经修缮,但那一面有着疤痕的古壁和古壁上的一行字还被完整地保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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