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北海君南海”之新笺
况蕙风之冤诬事
文廷式《知过轩谭屑》记况周颐一事,可为之发噱:“学问之事,所以变化气质,然有气质极下者,加以热中贪财,则狂惑瞀乱,无有纪极。……况周仪者(按周仪为本名,后以避宣统讳,改颐字),广西举人,捐内阁中书,其素行狷薄。壬辰,妻卒不数月,而续娶河南申氏女。申氏颇富,至癸巳三月有孕,况乃诬其与人奸私,非己有,谓其母曰:“与我银三千,我则承之,否则休弃。”一时闻者无不骇怪,以为衣冠之败类。况之讲词曲,亦词曲之辱也。此等谬戾之徒,吾惧其小小箸述或有流传于后,特书其十之一二,以正告后人。”(增订本《文廷式集》,第三册1085页)
增订本《文廷式集》
按,蕙风之为人,固不免于狂怪,如《艺风老人日记》中即屡讥其妄,且至云“贪劣二字,其定评也”(《日记》宣统元年六月廿四日),但如文氏所记,亦大出人情之外,必不然也。且此所记,按之蕙风生平(可看今人所撰《况周颐年谱》),亦多有不合处。蕙风凡三娶,原配为赵氏,续娶周氏、卜氏(见冯幵《清故通议大夫三品衔浙江补用知府况君墓志铭》,《回风堂文集》卷四),初无所云申氏女;其不合一。庚寅(1890)九月,蕙风丧一姬曰桐娟,此后至壬辰间,并无悼亡之事;其不合二。蕙风在壬辰(1892)所纳卜氏,名娱,为江苏吴县人(见赵尊岳《蕙风词史》,《词学季刊》第一卷四期),非河南人也;其不合三。壬辰之前一年辛卯(1891),蕙风先在广西,后客羊城,又小住于杭州,其年冬遂至苏州,明年即壬辰二月,始离苏之沪,并赴京师应三月会试,此后至文氏所云之癸巳(1893)三月,皆住在京师,而未尝一往河南地;其不合四也。不仅此也,蕙风既纳卜氏后,即匆遽赴京师,又何暇别取他妇?芸阁之所记,盖出道听途说,不足信也。
《日知录》袭《容斋随笔》
《日知录》卷四“王贰于虢”条:““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而左氏之记周事曰“王贰于虢”,“王叛王孙苏”,以天王之尊,而曰贰、曰叛,若敌者之辞,其不知《春秋》之义甚矣。”(据《日知录集释》,上海古籍本)
《日知录集释》
按,洪迈《容斋三笔》卷十四“左传有害理处”条云:“《左传》议论遣辞,颇有害理者,以文章富艳之故,后人一切不复言,今略疏数端,以箴其失。《传》云:“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杜氏谓:“不复专任郑伯也。”“周公阏与王孙苏争政,王叛王孙苏。”杜氏曰:“叛者,不与也。”夫以君之于臣,而言贰与叛,岂理也哉?”(上海古籍本,581页;又按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六云:““王贰于虢”,“王叛王孙苏”,曰“贰”、曰“叛”,于君臣之义失矣,不可以训”,即本洪氏;《困学纪闻》暗本洪氏书处,屡见不一见)亭林之说,略无不同,不知为取之耶,抑忘其出处,误为己说也?要之无新意,亭林律己最严,又怵他人之我先,云“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是此条弃之可也。
“我居北海君南海”之新笺
黄庭坚《寄黄幾复》:“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黄庭坚诗集注》第一册,90页)
《黄庭坚诗集注》
此诗为山谷名篇,予读之不啻数十百过,每岁讲宋文学史,亦必及于此篇。惟首句之“打猛诨入”,从未为之作笺,盖讲堂之上,为诸生说解古诗,自宜为庄语,欧公所云“资谈笑、助谐谑”者,语之不便耳。今聊写注于此。
所谓“我北海君南海”,任渊注引《左传》云:“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惟是风马牛不相及也。”此变化而用之。山谷时在德州德平镇,是北海也;黄幾复在广州,为四会知县(见黄庭坚《黄幾复墓志铭》。潘伯鹰《黄庭坚诗选》云为县令,误也),是南海也。而“风马牛不相及”一语,亦在其中,昔人所谓歇后者是。然《左传》“风马牛”云云,亦有其所出;《尚书·费誓》:“马牛其风,臣妾逋逃,勿敢越逐。”孔疏云:“贾逵云:“风,放也。牝牡相诱谓之风。”然则马牛风佚,因牝牡相逐而遂至放佚远去也。”(上海古籍本《尚书正义》,811页)是也。虽然,“牝牡相逐”之状,在今人读之,揣想已不易,须读近人笔记杂书,始可以了然。
按,林纾《畏庐琐记》“牝马”条云:“凡关外旅行者,觅马为代步,当先相牝牡,以牡者为良。孱客不审,为人所愚,赁牝马而乘,道遇牡者,立腾起与交,则骑客或为推坠,为状至险。有某将校,自恃善骑,偶以牝马过沈阳,有牡马奔逐,校力鞭其牝,终为追及,校方据鞍。而牡马合前蹄按校两股,校伏鞍恣马所为,溅沫及其背,葛衣全湿。”(漓江出版社本,123页)此马牛风之真相。《礼记·月令》云:“是月也,乃合累牛腾马,游牝于牧。”郑玄注:“累、腾,皆乘匹之名。”累、腾、乘匹,亦即是“马牛风”也。
又顾颉刚亦数记之,《顾颉刚读书笔记》第十一册“风马牛”条云:“马牛之风,为牝牡之合也。予游藏民区,见马偶脱轭,牡遂逐牝,而牝急走,相逐至远。故楚成王谓齐桓公:“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惟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以其相逐甚远,或至侵犯邻国之界,故《费誓》以之为禁令,与“臣妾逋逃”视同一例。洪儿居内蒙两年,见牛马之相逐者多,归以告吾,谓牡之逐牝,最后终为牡得,为牡走迅于牝也。又按,牝之必逃,所以激起牡之更强烈之性欲,为生物界之一规律。”第十三册“月令中之牛马政令”条云:“予游甘肃藏区,当地主人派兵十人保护,人各一骑,一日方席地午餐,牡马突其追牝马,牝马惊逃,其驰绝迅,几于不可踪迹,以是知“风马牛”之当戒慎也。”(中华书局本,177-178页,56页)凡此,皆足助吾人之理解,而为“马牛风”之新笺。
明乎此,则知《左传》修辞之妙,而山谷之句,亦故借此媟语,以与友人相雅谑,古所云“不亵不笑”者(见《管锥编》1143页),正此之谓也。而所以为相谑,则以中多沉痛语,以此冲淡之耳,不使一往无收,“纯情则堕”(语见《楞严经》),此宋人之诗法,犹之节制之师,亦久历世故后所应有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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