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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江上空的老鹰

北海晚报 2019-07-23 15:52 大字

王威插画由于在故乡感性得来的认识,感觉老鹰总是跟晚秋和初冬结合在一起的。当天高云淡,四野萧索,万物收纳,准备过冬的时候,天上就会出现一只老鹰。灰褐色的老鹰在天空中盘桓,高高在上,望去只有碗口那般大。好像那不是一只活物,而是谁在碧天白云背景上画的一幅画。老鹰一动不动,也听不到鹰的鸣叫,双翅一字儿展开,脑壳略略下勾,一双眼睛盯着地面,保持着随时俯冲下来的态势。

这个画面便永远定格,嵌入了我童年记忆的脑海里。画面尽管空旷高远,素静好看,却暗藏着深深的杀机,老鹰绝不是在展示美感,而是在寻找可以下手的猎物。“鹰鸇猎食,雉兔困急”,猎食前的安静,正是危险要来临的征兆。

老鹰是肉食猛禽,它猎食的对象包括野兔、蛇、老鼠、青蛙、鸟儿,还有三鸟,喜欢鲜活的肉食。老鹰的眼睛十分毒,赛阻击枪的高倍望远镜,能够看清楚两三千米外很小的猎物。猎物一旦被它瞄上,等于被判了死刑。老鹰从高空俯冲下地面捕食的速度,疾如飞箭,没有声音,一击必中。老鹰冲到地面,并不作停留,甚至不沾染地上一粒尘土,利爪悬空一掠,钢针般尖锐的鹰爪贯穿猎物身体,且对穿锁住,返身腾空而去。从俯冲捕掠,到得胜返空,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三秒。一眨眼的工夫,它来了,又走了,对于猎物来说,这一切是残酷的现实,等待它的命运,就是老鹰新鲜可口的食物。

我的故乡处于祖国南疆一片滨海平原上,没有山岭,没有丛林,只有一片片的稻田。这个地方,有蛇,有鼠,有青蛙,也有鸟儿和三鸟,在老鹰的菜谱里,只欠缺了野兔。可老鼠是夜魔,白天是极少出来活动的,跟老鹰没多少缘分,青蛙和蛇也已经冬眠,躲进窿里睡大觉了,留给老鹰的食物,只剩下“三鸟”(鸡、鸭、鹅)。三鸟是村民的私人财产,自己舍不得吃,养大了拿到市集上,给别人吃,换点小钱,解决家庭困难,让一家人能好好活下去。然而在老鹰的字典里,是没有家禽这个词的,它看见的都是食物。

老鹰性情凶猛,喙呈黄色,上喙弯曲,脚强健有力,脚趾有锐利的鹰爪,翼大善飞。老鹰在食物链中是最顶端的生物,没有天敌。俗话说,“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老鹰是在天上飞行的狼,飞到哪儿,都是吃肉。

每年到了晚秋,老鹰都来西洋江吃肉,把我们村的小鸡、小鸭和小鹅一个个捎走,让主人家只能望天兴叹。

西洋江是个村名。西洋江村竹子很多。跨进村子,抬头一望,满眼的翠绿,竹子高高低低,蔢蔢莎莎,摇曳生姿,跟陌生人显得很亲热。这儿家家户户皆植竹,围起来成了院子。竹子常年绿着,十分护主,将低低矮矮的平房搂着抱着,掖着藏着,不让外人轻易窥探,十级台风来了,也没办法进入。村民喜欢逐水而栖,竹子便顺了南流江岸,将几百亩稻田包围起来,成一个大院。

晚秋的田野,失去了平日的斑斓多彩,只剩一片的灰黄枯槁。秋收剩下的稻茬,彻底的枯萎了,埋头等待冬后被犁翻做有机肥。各家各户饲养的三五只麻鸭,各自认了伴结了伙,在稻田里一边聒噪着,一边寻寻觅觅,希望能够找到一口吃食。鸭子伸长了脖子,一把长嘴在稻茬下面四处穿梭搜寻,这神情像极了几十年后到城里打工的农民。寻觅半天一无所获,便忍不住抬头大声吐槽:“呷、呷、呷、呷”,声音听起来像敲破锣,那意思像极了它家主人的感慨:“伙计们,觅食艰难呀!”

这时节的鸭子已经是半大小子了,每只足有两斤多,老鹰叼不叼得动不太清楚,反正老鹰不叼成年三鸟,这点是确定的。对于这一点鸭子虽然很清楚,但是每当看到地面上飘过老鹰模糊的影子,它们照样吓得豕突狼奔,屁滚尿流,不成个鸭样。从小被吓大的,心里有了阴影,难戒得掉了。

老鹰为何不将成年“三鸟”列为猎食的目标?是觉得太重了使得起飞缓慢,会有潜在危险?还是认为老肉变得粗糙,不好啄食了?这些都是猜想,是未解之谜。老鹰喜欢拳头般大小的小鸡、小鸭和小鹅,这是真的。老牛喜欢吃嫩草,老鹰喜欢小鸡小鹅,一个天上飞的鸟,一个地下走的兽,都能成为同道中人,真可谓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树老成精,鸡老了也成精,没有谁向母鸡们通报过老鹰的这种喜好,也没有公开发表的学术论文,可老母鸡就知道了。老母鸡不再惧怕老鹰了,为了保护它的雏儿,它会忿怒地张开翅膀,昂起脖子同叼小鸡的老鹰搏斗。可惜这没起到多大的作用,当危险来临时,快如闪电,一触即逝,母鸡不畏强权的护雏动作,只能算是一种姿态,给小鸡树立一个榜样而已。

不管是大人小孩,老鹰都是不敢欺负的,可是它也不怎么害怕人。小时候我们见了老鹰,就唱那首童谣:小鹰婆,大鹰婆,捎鸡勿捎鹅,给个小项鸡你做小老婆。

我们那儿把老鹰叫作“鹰婆”。孩子们唱的这首童谣,是不是大人教的,我已经记不清了。现在回头想想,这首童谣的内容有点人类与老鹰谈判的味道。孩子们仰望天空,声嘶力竭地嘶喊,老鹰听不听得懂且当别论,就算是听懂了,它会听我们劝?它捎鸡并不是娶小老婆,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它尊崇的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它想捎哪只就捎哪只,绝不会轻易被人类忽悠。

长大后我时常想起这首童谣,我想的是人,不是鹰。鸡和鹅都是人们饲养的家禽,同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为何人们为保住小鹅的命,舍得献出小鸡的命?我想这大概就是人性吧?一旦遇上险情,人们想的就是丢卒保车,舍小存大。小鸡的身价很低微,才两三毛钱一只,小鹅的身价比小鸡贵上十倍,一只值三块钱,身价不同,待遇也就各异了。

我曾经被老鹰摆过一道。因为我那时贪玩,一个不留神,就着了它的道。

那年我还在上小学,每天放了学,祖母就让我把小鹅赶出野外去,让它们吃点还残存的青草。每次出门前,祖母总是叮嘱我:“看紧点哦,别让鹰婆把鹅捎走了。要是捎走了,回来剥你的皮……”

祖母每年养两批鹅,半年一批共六只,头批养大了在孟兰节卖,末批养大春节卖。一只大鹅十来斤,每斤能卖一块多钱,一只鹅可得十多块钱。祖父祖母干一天活,挣八个工分,值两毛钱,两三块钱(一只小鹅钱)在祖母的眼里,那是一笔大钱了。孩子心性就是爱玩。那天我把鹅赶到野外,见村里三个小伙伴在禾廷上玩“赶狗入洞”游戏,他们叫我一起玩,我稍加推辞就同意了。玩之前我察看过了,天上空空如也,没有老鹰的踪影。

正玩着游戏,一只老鹰偷偷潜了进来。头一个发现老鹰的是阿孙,只听他一声尖叫:喂,有鹰婆哎!我们抬头望去,果然看到一只老鹰在天空盘旋,眼睛正盯着我家那几只小鹅。他们三个高声唱:“小鹰婆,大鹰婆,捎鸡勿捎鹅,给只小项鸡你做小老婆。”我没唱,只顾一路狂奔,想尽快赶到百多米外小鹅身旁,阻止危险的发生。来不及了,一道疾影射下,老鹰捎了一只小鹅,返身马上飞走了。

危险来得那么快,一眨眼的工夫,老鹰飞远了。

十几年后,我到了城里读书,上地质课时教授在课堂上介绍喀斯特地貌,形容地下河的冒头和隐没:“来亦匆匆,去亦匆匆,来无影,去无踪。”同学们都笑,我没笑,我想这不就是老鹰猎食的很好描述么?

那回老鹰捎走了一只小鹅,祖母并没有剥了我的皮,她只是自己伤心。她对我说了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才懂事,不贪玩呢?”

离开家乡几十年后,我已长大,不再贪玩了,可仍然是一个不太懂人情世故的糊涂人,经常身临危险而不觉。

祖母走了多年后,我在一个初冬的日子里,回了一趟久别的故乡。走上村中铺了水泥的村路,我发现村里的竹子基本上被砍伐光了。低矮的房子也不见了,代替的是一栋栋独立的三四层钢筋混凝土结构小楼。我特别留意察看了一下田野的上空,没看到老鹰。别说老鹰,连一只小麻雀也没看到。

冬日的太阳藏了起来,天空灰蒙蒙一片阴霾,四野很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我突然有点恐惧,是不是又有什么危险要发生呢?

但愿这只是我的多疑。(作者为公务员,已退休,广西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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