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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雪花□许 敏

右江日报 2019-01-25 09:07 大字

2018年的尾巴用力一甩,甩出多年未见的寒潮。在颇具旅游特色的广西第四高峰——桂西岑王老山上,晶莹剔透的雪花更是营造出雪雾缭绕、如梦似幻的童话般的世界,吸引着四面八方的游客。

在众多自驾游到岑王老山观雪景的游客中,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倒不是因为小女孩那身火红的羽绒服特别显眼,而是小女孩对她母亲说的话。她脱下手套,伸出手要捧草地上的雪花,说:“妈妈,我想拿雪花回去种。”

小女孩这么说的时候,好些游客都笑了,她母亲也笑,说:“雪花怎么能种呢?”

是啊,雪花是花,可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花,它是一种美丽的结晶体,因空中的水蒸汽遇冷凝结而成。从物理上说,这样的花自然无法种植。游客们之所以被小女孩的话给逗笑了,显然是以惯性或许还有惰性思维来理解、对待这个问题。

很多时候,我们面对生存、物质、社会以及社会关系中的现象,往往缺乏对本质与意义的拷问与求思,目光看不到那些被日常事物所遮蔽的东西,情感不能从表面化的“现实”中跳出来,不断往深处和远处走,也就无法理解某种现象中所具有的思想内涵,所具有的哲理色彩和深层意味的精神境界。

种雪花!

这一句充满了童稚,充满了天真,却又富于诗意和哲理的话语,就像雪花本身一样,是多么的无瑕,多么的纯洁,表明了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

种雪花!

这一句或者说类似的话语,又何尝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他,不是我们大家的初衷?!

我第一次看到雪,跟眼前这个小女孩差不多大,那时我家住在驮娘江畔一个古镇上。那个冬日的早晨,出奇的冷,我背起书包刚出门,来叫我一起上学的一位高年级姐姐指着江对岸的山坡说下雪了。或许是因为清晨的雾岚,我看到散落山上的雪是白蒙蒙的,但看不清雪的样子。我问雪是什么样的。姐姐说雪像盐巴。我还想再问,姐姐就背诵起一首诗:“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唐朝是我国古典诗歌最辉煌的时期,出现了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等很多著名诗人。而一种不事雕琢、妙趣横生、通俗易懂,深受百姓喜欢的“打油诗”,则为唐代时期的河南南阳一家油坊的老板张打油所创立。姐姐当时背诵的正是张打油名为《雪》的诗。此诗通篇写雪,不着一“雪”字,而雪的形神跃然,生动,传神,诙谐。由于打油诗通俗易懂,诙谐幽默,有时暗含讽刺,风趣逗人,且大多为即兴之作,用不着讲究平平仄仄,也没必要挖空心思遣词造句,因此上至皇帝下到黎民,都喜欢用打油诗来直抒胸臆。当然,这些都是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的。

那会儿,我只是羡慕姐姐,觉得姐姐懂得知识多。

快到学校的路上,有一片稻田,我们经过这里时,姐姐指着田埂上堆着的干稻草说,那层白东西就是雪。我一看,稻草上布着零星的稀薄的雪。因为太冷,虽然我觉得雪很新奇,伸手摸了摸,却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样,立即缩手塞回衣服口袋里,觉得雪一点都不好玩。又想,要是这些雪都变成雪条该多好呵。脑子里刚闪出这个想法,我就觉得真是可笑,雪条是热天才有的,热天怎么会有雪呢?

是的,那一刻,我对于雪的期望,就在变成雪条这个层面上。也可以说,那是我对于雪的最初的期望。而我在心中萌发出这一期望,并非仅仅是为了自己可以解渴、解馋。

记得班上有个家境很穷的男同学,又黑又瘦。有一次,我母亲给我买了一根雪条,正好这位同学在旁边,母亲就多买了一根,让我拿给同学。没想到,同学接过雪条刚吸了一口,不知为何雪条突然掉落地上。同学迅速弯腰捡拾雪条的时候,可能动作过猛,竟摔倒在地。更意外的是,街边窜出一只黑狗来,要叼那根雪条。倒在地上的同学还没爬起来,伸手抢先抓到了雪条,却被黑狗咬着了手。

我母亲吓得脸比雪条还白,赶紧把同学送到公社卫生院。还好,同学只是被黑狗咬破了手上的皮,出了一点血,也没有患上狂犬病。

后来,我问同学,雪条掉到地上脏了就不能吃了,为什么还要去捡呢?同学说,那是他第一次吃雪条。

我一听,愣住了,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多年后,我偶然遇到那位同学,他提起了这件事。我猛然发现,那根雪条是我们心中一个共同的“痛点”!

我知道,跟我们同时代的人,多半也会像我们一样,也会有各自的“痛点”,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阅历的丰富,我们所面临的“痛点”也在不断增多。但我不知道,在我们心里,最初的期望,还葆有几许?还有几分没有被世俗生活所扭曲,所改变?当年可触可感的物事,在今天是否已经陌生,甚至陌生得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天方夜谭?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世上纯洁简美的东西愈来愈少了?比如雪。

诚然,此雪非彼雪。

往事还在我脑子里盘旋,一位手握高档照相机的中年男子对小女孩说:“你多照几张相就可以永远留住雪花了。”

中年男子的话,又让我看出惯性思维的欠缺,这种思维方式往往跳不出简单、肤浅的巢臼。不是吗?无论良辰美景,无论风花雪月,都是留不住的,相片只是一种形象的记忆罢了。而由记忆凝成的历史,又往往在夜深人静的时刻,让人唏嘘不已。

不记得是哪位哲人,将文字与相片作比较时说过,文字通常与那么多褒义词相伴:精神,灵魂,深刻的思想,内心世界,总之,文字拥有一个镁光灯打不到的深度。

我对自己说,这样的文字多半也可以像雪花一样,像小女孩眼里的雪花一样,是可以种植的,而且是可以开花结果的,只要你把它真正种在了心里,时刻牢记给予它应有的培育。

告别了岑王老山,离开了美轮美奂的冰雪世界,一路上,诸多咏雪名句又蜂拥而至飞入我的脑海里,如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韩愈的“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李商隐的“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如霜”,张元的“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等等。

我觉得,在我心灵的土地上,正覆盖着一种最辽阔最庄严最富有诗意和神性的物质,那就是雪!

而我回应雪花的,或者说我提供给雪花生长的心灵的土地,是庞大的包容一切的寂静吗?散发出了纯银般安谧宽仁的光芒吗?有着浑然天地梦色绝尘的巍峨与澄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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