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泽的选择
□黄绛
王泽驱车路上。
这是一条熟悉又陌生的路。熟悉，是因为他无数次在这条路上行驶过；陌生，是因为路边的冬青树早就换成了一树树开着大朵花的羊蹄甲树，仿佛是迫切地让人感受到迎宾的热情。
转过那个山，会有一片绿油油的田，是他小时候和小伙伴们边玩耍嬉闹边学习农活的地方。再往前走，拐过那棵有上百年树龄、枝杈张得像巨大的伞的老榕树，再往前数十米，就能看到一座两层的小楼。
王泽开着车，心里却不像脸上这般平静，掐指一算，他在外辗转打拼已经十年了。这次回家前，他在广州漂泊了大半年。远远地，王泽便看见老娘站在屋头的龙眼树下，这是广西南部常见的果树，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总有一两棵，外出的人只要远远看到自家的龙眼树，便是看到家了。
王泽家屋外的两棵龙眼树有些年头了，小时候一到龙眼收获的季节，他便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拿着竹竿摘龙眼，一枝一枝地摘，用绳子吊了，一筐一筐地往下送……这些年漂泊在外，一想起那些简单的小快乐，便觉得无比怀念。这次老娘和龙眼树同时闯进他的眼里的一瞬，王泽激动地抖动了一下身子，车子不受控制地在路上摇晃了两下，险些钻进水田里，王泽赶忙把紧方向盘，脚踩刹车，让车慢下来。王泽尽量让车子慢慢往前行走，两眼却紧紧盯着老娘，他是多年来第一次由远而近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老娘。老娘真的老了，年轻时引以为傲的浓黑辫子已变成了花白的短发，原来硬朗的身板也微微有些驼了。老娘脚下的那条小狗，是王泽怕老娘孤独寂寞，前两年回来特意抱养的小哈巴狗，此刻紧紧地挨着老娘，顺从而亲热。王泽将车子停在龙眼树下，下了车，小哈巴狗“汪汪汪……”叫了起来，老娘装模作样地训斥小哈巴狗几声，小哈巴狗才停下叫声，摇起了尾巴。老娘惆怅地对从车里拿行李的王泽说：“你看，你回来得太少，狗都不认得你了。”
父母在，不远游。他外出工作，妹妹外出求学，只有老娘常年一个人在家，王泽不是没有愧疚过，但他只能笑笑，还是用那句话来堵老娘的嘴：“我要是无所事事在家，你才会犯愁吧。”
每次回家，王泽都会带一堆的保健品，一瓶瓶地给老娘讲解说明。老娘说：“再多的补品都不及儿孙在身边啊。”
王泽知道老娘话里有话，是在埋怨自己，这十年自己确实忽视了老娘，特别是老爸走了以后……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说：“妈，要不你还是跟我到外地住算了。”
老娘摆摆手：“我跟你出去做什么？我身体还硬朗，在村里还能种点菜，养几只鸡，平日里在村里走走，和邻居聊聊天，日子就过去了。跟你住城市里，窗户打开便是窗户，走出去邻居都是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好容易想开口说句话嘛，别人的普通话好懂，我的蹩脚话却是‘不通、不通’。要是你结婚有了小孩，不嫌弃老娘，我倒去给你带一年半载的，天长日久地漂泊在外，还是算了。不过，说回头，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给我带回个儿媳妇来？”
一说到这个话题，王泽只有落荒而逃的份，不是他不想成家，而是在大城市里，有房有车是婚姻的标配，而他暂时又没有找到想要落脚的地方，好像，每个城市都只是暂时的停留，而没有找到家的感觉，没有想要安个家的冲动。
可是家乡……
王泽想起很多年前，他在老家的县城投了几份简历都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接到面试的通知，对方问：“你怎么是土木工程的啊？我们要会计的。要不你去做销售？每个月1800元。有提成的，干不干？”
“1800元，提成？”当时他的许多同学都已经进了适合的公司，找到了不错的工作，“王泽，你可是我们班的班长，你要是把专业丢了，我怕教授会跑到你面前指着鼻子骂！”
“王泽，你何必把自己禁锢在小县城里呢？既然你家乡没有能让你发挥才干的地方，何不外出寻找机遇？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是的，王泽真的去了很多地方，他的生活基本上可以与工地打个等号，参与了许多在全国建筑界都能数得出名号的工程。十年间，王泽从小王变成了老王，也从刚刚出校园的愣头青，变成了资深的工程监理……这次回家前，公司的大老总特地找他谈了话，暗示他正在考虑提拔他当项目经理的事情。
只是常年的外出，让王泽的心里多少有了疲沓，他这次回家，打算要好好休整一下，多陪陪老娘，至少减少一点自己在午夜想起家里老娘的孤凄时的愧疚感。
但此刻为了避免老娘借题发挥，王泽还是借口给堂哥王浩送东西，择路而逃。老娘却在身后冲着他喊：“你堂哥在村口开了间洗车铺子，去那找他！”
这些年，王泽大半的时间都在外奔波，家里的老娘多亏堂兄弟们照顾，因此，每次回来，他总要走动一二。
王泽家所在的村子紧挨着镇子，是位于交通要道的旁边，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让村民们在耕种之余多了许多的谋生手段，尤其是近几年，开个店铺手续简单，村民们都乐意在农闲时张罗些小生意。
他上次回来已经是一年多前，那时候匆匆忙忙，在家待的时间也不到两天，虽然当时察觉到周边有大兴土木的情况，但也没多在意。据老娘在电话里说的，除了王浩堂哥开了洗车铺，还有人开了早点铺子开了杂货铺开了建材店。
今天，他往村头走，倒是发现家家户户都有新变化了。王三家二层小楼加高到四层，王六王七的小楼重新贴了瓷砖，王九家门口的路修好了……最难得是王大奎的那座村里最后的砖瓦房也拆了，建起了一幢漂亮的三层小楼。看来，大伙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王泽看得入迷。
远远地，王浩便看到了王泽，他将手中洗车的活交给伙计，招呼王泽到店里坐。别看王浩的店面简单，倒是让他辟开了一角作为平日里招呼客人喝茶谈天的地方。
王泽找个位子坐下来，笑了：“哥，你倒是老板的架势了。”
“哪呢，请了三五个小工，日常生活没问题，但要发财还是得做点别的。我这门面好，除洗车卖些车用品外，我们还合伙收购龙眼。我们这里龙眼多，收购龙眼，卖到广东、福建，生意还不错。”王浩边说边给王泽续茶，还特意问道，“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王泽挠挠头，说道：“就想回来好好陪陪老娘，除此之外，还没有任何想头呢。”
“前几次我和你提过的，你没有考虑？”
“这些我压根儿忘了。”
“哥的话你一点都不上心。我告诉你，你唐二表哥，就是上夹塘的那个，头几年拉了个施工队在顺德干得风风火火，挣了不少钱，现在不也回来干了么？”
“他也回来了？我还想叫他去广州和我一起干呢。”
“你表哥那支施工队都是本地人，当初跟着他去打拼是冲着工钱高才去的。现在家乡的工钱也提高了，离家又近，工人们当然不愿意再出去打工了。”
“原来是这样。不过，我这次回来确实看到家乡变化很大。”
王浩见王泽思想已有些变化了，接过王泽的话头说了起来：“我们村现在变化可大了，不过这些变化还得感谢我们村里那些当年跑出去打工的人，他们又一个个都回来自己创业建设家乡了。尤其是国家的‘乡村振兴’战略，政策可好啦！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大实惠。就拿我这个洗车店来说，以前取个店名都要跑好几趟，商事制度改革后，我一个来回就办下来了。那政府的人还鼓励我们几个收龙眼的大户成立合作社，说要帮我们打品牌呢。”
“这好啊，只要品牌一打响，生意就更好做了。”王泽捏着茶杯站了起来，兴奋地称赞着。
“就是说咯，我这样都能有自己的一盘生意，何况你呢。回来干建筑，再加上有人帮扶一把，你一定会前途无量的。”
王泽摆摆手：“我这些年也就是做些技术性的工作，虽然也做一些短期的投资，但还是不像你们，把盘子做得这么大。”
“这点我可是不谦虚哦，要知道，我们做这个龙眼、土特产的收购，可是为乡亲们增加了不少的收入呢。”王浩说“你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王三、王六他们的房子了吧，就这两年挣的钱。”
“我看见大奎哥家里也修了新房子了。”王泽是挺为王大奎高兴的，王大奎父母卧病在床多年，家里又缺劳动力，是村里的贫困户，以致村里家家户户都住上了楼房，他家还是破旧的砖瓦房。
“哎，说到大奎这个事，你知道他之前是贫困户吧，他的帮扶联系人帮他申请了扶贫产业资金，先是养了三五头猪，后来扩大规模，现在不仅脱贫了，还建起了个养猪场呢。日子是过得越来越红火了。”
王浩又给王泽倒了一杯茶：“其实，我说这么多都是次要的。我也并不是觉得你在外打拼有什么不好，但你也要想想你老娘，平日里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在家，尽管我们能照看着，但还是不如你这个亲儿子在身边的。”
一提到老娘，王泽的心就像针在扎一般。联想到刚刚老娘在龙眼树下盼望等自己的神情，一股子的酸涩便冲上心头……
正说着话，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了门口，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子走下车，王浩连忙迎了上去：“哎哟，方总，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还有什么风？下了工地，这车上全是泥巴，你让伙计们赶紧清洗一下，等下我好去接一个大客户。”
“什么大客户？还要你亲自去接？”王浩笑着将方总接进了屋里。
“客人大老远来的，自己去接一下没有什么，况且现在通动车了，去接人也便利多了，来回不就是半个小时，再不像前几年要三四个小时。”方总大大咧咧的一屁股坐下，拿起茶杯就灌了一杯，嘴上还不客气地怼王浩，“王浩，你这小子就是狗鼻子里插葱装象，浑身上下哪有一点斯文劲，还学人家品茶！这么一小口，别说解渴了，解馋都不够！”
说完一通话，方总仿佛才看到坐在旁边的王泽：“咦，还真有斯文人在啊。”
王泽摇摇头，说：“我可不是什么斯文人，我也是扛砖拉水泥的。”
王浩则赶忙向方总介绍：“方总，这个就是我向你提过的堂弟王泽，他可是个经年泡在工地里的主。”
“哎哟，幸会幸会，”方总激动起来，一把握住王泽的手，把王泽吓了一跳，“兄弟，我早就听王浩说你是做大工程的，百闻不如一见啊！斯斯文文的，是个人才。哈哈，我这里正好有几个施工方面的问题，你帮我看看……”
王泽略有些尴尬，但又不好太过生硬地拒绝，便简要地谈了自己的看法。王泽话音还未落下，方总便激动地一拍大腿说道“兄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这几天我们一群人围着那几个桩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一指点我就茅塞顿开了，专业人才就是专业人才！谢谢兄弟了！”
方总说完，风风火火地站起来便往外走：“王浩，车子别洗了，我再下去一趟，你这兄弟有才华，今晚我请你们兄弟俩吃饭。”
说着，就将洗了一半的车给开走了。
“方总就这样，爽爽利利。王泽，我已几次向他推荐过你了，你看他怎样？”
“推荐我？”
“是啊。他的建筑公司目前发展势头好，正在四处挖人才。他刚才对你的印象不错，如果给的待遇不差，你可考虑一下？”
王泽想到方总刚才的样子，憨厚得令人感动，凭自己多年在外滚打摸爬的经验倒是觉得是一位不错的老总，但想到回来前大老总含含糊糊的暗示，又有些犹豫了，当下只是对堂哥王浩笑了笑，没有说些什么。
当天晚宴席上还有方总的重要客人———万总。方总正在和万总谈房地产合作的事，万总说：“我是很看好县域房地产市场的，方总，我们的合作不妨再深入一些。”
“我现在开发的，就是我们县城最大的小区，我要把小区打造成全县一流的样板小区，让乡亲们也住上大城市人住的房子，设计好，质量好，乡亲们满意，不在背后骂我，在此条件下，我们的合作可以是全方位的。”方总回应着万总，两人谈得十分投机。王泽则在心里默默地认同着，也有几分佩服方总的胆识和远见。
“万总，我们不谈这些了，还是上桌开席吧。今晚不仅是万总您的接风宴，更是我的求才宴。万总，您也可以为我作个见证人。”方总向万总郑重地介绍了王泽。
“那可是巧了，”万总端起酒杯，对王泽说，“王兄弟，不妨认真考虑考虑，乡村建设还真的需要你们这些见过世面，有才干的人回来一起搞。”
王泽虽然已有些心理准备，但是还是一时间被方总和万总的热情给弄得有些蒙了，他踌躇了一下，说：“方总、万总，谢谢两位这么看得起我，不过，我还是需要回家和老娘商量一下，看看老娘的意见。”王浩见王泽这样说了，心里也就有了底数，暗暗地看着方总微笑。
方总也没强迫王泽马上做决定，而是真诚地说：“我听王浩好几次提起你，早就想认识了，今天，我们总算认识了，我十分希望你到我们公司来。不着急，你好好想想。我对你有信心，也相信你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
第二天，王泽在睡梦中醒来，耳旁没有喧嚣的人群声，没有匆忙的脚步声，没有车辆行驶的躁动……只有老娘“咯咯咯”唤着鸡吃米的声音，觉得自己已经多年没在这样宁静的早晨中醒来了。
他拉开窗帘，站在窗前，远远看去，隔着一片稻田的是对面的村庄，村庄被竹木掩隐着，透露出宁静的氛围，而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正如这朝霞下的村庄，充满了希望。
从窗户可以看到老娘正端着一个勺，七八只鸡围着她。老娘还在自言自语：“你们啊，好好吃，晚上杀一只，让我家阿泽解解馋。”
朝阳下的老娘，似乎要比昨天龙眼树下望眼欲穿的模样精神多了。
这一刻，王泽也暗暗做了决定———飞得再远的鸟，还是要有回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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