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山歌情龙立榜 龙立榜
文大哥五十好几了。文大哥在黔东南的山里教书。
听说文大哥年轻时的爱情故事很凄美，那个有星星有月亮的晚上，我用一斤包谷烧和三两干鱼叩开了他久闭于心的爱情故事。
一
村子的后面是一重连一重的大山。从村子后面翻过三座山就是枫木村，枫木村有个小姑娘叫叶子。
文大哥的童年很多时间在枫木村度过。文大哥的舅舅住在枫木村，每年寒暑假，母亲总要带文大哥到舅舅家住上几日。
文大哥和表哥嗖嗖地摔着鞭子在叶子家门前的小坪子抽打陀螺时，叶子就远远地依在门柱上看，露出半张腼腆的脸，头绳扎的蝴蝶结在两根小辫子上红红地灿烂着，蓝底黄花的碎花衣在古旧的门楣映衬下显得异常素净。
17岁那年，贫困的家庭再不能支撑文大哥继续上学，高中还没读完，文大哥就卷起铺盖回家乡小学代课，一边教书一边做农活。那些年月文大哥几乎不去枫木村了。
二
那年国庆节，乡里举办文艺晚会，文大哥上台朗诵一首自己写的小诗。下台来，一个女子怯生生叫了一声“老师”，文大哥一看就认出了是叶子。那晚的月亮大而圆，文大哥和叶子来到清水江边的草滩上轻轻地说话。那年叶子读初三，枫木村唯一一个读中学的女孩。文大哥鼓励她好好读书考大学，飞出憋死人的山窝。叶子却说不想读书了，她说她想回家跟伙伴们背着背篓天天上坡去打猪菜……
那个飘絮的秋日，叶子果然不读书了，跟伙伴们一档儿一档儿地去赶集，一档儿一档儿地去玩山（玩山是黔东南男女青年相约到山上去对唱山歌、谈情说爱）。叶子学会了唱山歌。月光皎洁的夜晚，男女青年清亮的歌声震得满山满岭的山花不停地摇曳……
三
枫木村有两个孩子在文大哥教书的学校读书，叶子经常写信托那两个孩子递给文大哥。
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的文大哥准备去菜园摘菜，叶子突然开门进来。叶子蓄了一头长发。
菜园里，文大哥埋怨叶子为什么突然就来了，家里没有准备好菜招待她。叶子把一张张碧绿的菜叶摘进挎着的竹篮里，说：“我到走客来，看天色晚了，到你家来借宿一晚。”
那晚文大哥的母亲很高兴，笑眯眯地看叶子把家里的物什打理得工工整整。
深夜，文大哥还在灯下看书，叶子和文大哥的母亲还在隔壁房间里细声细语地说话。
第二天，吃了早饭叶子要回家，母亲要文大哥送叶子一程。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莽莽大山，盘桓于山腰间的羊肠小径上，文大哥和叶子相伴而行。叶子摘一片细叶靠在唇边吹山歌调，幽幽的木叶声在微微吹拂的山风中清丽而悠远。文大哥不时撑开手掌遮住刺眼的阳光遥望广阔的远方。路边的灌木丛里，麻雀在叽叽喳喳地欢闹。
翻过山梁后来到一个叫龙洞溪的大峡谷。他们走累了，就在溪边坐了下来。不远处的稻田里怒放着金黄的油菜，清澈的溪水凉沁沁地舔着他们光洁的脚杆，一朵一朵的白云从峡谷顶缝飘过。叶子脸颊红扑扑的，她解开别在头上的发卡，任一头乌黑的秀发纷披下来，发尖浸到了水里。
“看你妈都老了，活路那样多，你该找个人来帮她老人家干活了。”默寂了许久，叶子轻轻地说。
“谁来我家都要受累的。”文大哥低着头说。
“刚出学校那阵子一干活手就起泡，现在什么活都能干了……”说完叶子羞红着脸忙指脚边的石头又说：“你看你看，两条细鱼钻进岩梁脚去了……”
四
那晚的月亮好圆。叶子身上有淡淡的汗香。龙洞溪边的金银花在月光下泛出梦幻般的色彩。
见文大哥坐得远，叶子就唱：
坐拢来
要郎坐拢莫坐开
莫做簸箕簸出去
要做筛子筛拢来
月亮出来亮晶晶
丢个岩石试水深
过河要知河深浅
连伴要知伴的心
文大哥不会唱歌，文大哥就静静地听。
天上的月亮一会儿钻进云层里一会儿又钻出来。叶子接着唱：
油菜开花满田黄
好山好水好风凉
妹是溪中细鱼崽
哥是溪边打鱼郎
细鱼要进郎的篓
丢了条命也要同郎去郎乡
金银花开黄似金子白似银
我俩南山砍树扛来起凉亭
世间的人凉亭过
都说我俩修了千年阴
凉亭修好郎累死
姣学祝英跳进郎的坟
郎变杉树吃坟土
姣变生生死死缠住树的藤
叶子塞给文大哥一双鞋垫，左只绣“永结同心”右只绣“百年好合”。文大哥知道这双温热的鞋垫是叶子在灯脚下绣了好多个晚上的。
然而，那晚他们分别的时候，文大哥却说：“我早就有相好的了，她在很远的地方教书……”
五
那个星期六，到县城赶集的文大哥搭乘一辆货车回家，在载满山客的车厢里，文大哥一眼就发现叶子也在里面。在人群中，他们只是对视了一下。
太阳像个火球挂在天上，汽车卷起的尘土直往人们身上扑。叶子的头上盖着一张头巾，她用头巾一角捂着嘴和鼻，只露出一双亮亮的眼睛。
汽车在路边的一口水井旁停了下来，司机去提水给车加水，车上的人便一窝蜂似地嚷嚷着下车去喝水，车厢里只留下叶子和文大哥 。叶子摘下头巾帮文大哥拍去身上的尘土。
“我要去广东去了。”叶子说。
“去吧，写信给我。”文大哥说。
叶子的眼睛倏地潮湿了。
六
叶子给文大哥最后一封信后就去广东了，好几年都没回家。
叶子的弟弟考上了大学，请文大哥去喝酒。文大哥从叶子弟弟那里得知叶子嫁给了一个广东人，已生了一个孩子，那广东人生性暴戾，经常打骂叶子。文大哥还知道当年叶子其实很想读书，很想摆脱禁锢农村女孩命运的枷锁，只是贫困的家境的不容许她和弟弟两个同时上学……
文大哥的妻子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农村妇女，根本不是他当年跟叶子说的在“很远的地方教书”。
文大哥从小就没有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家景贫寒。文大哥之所以编这个谎言，只是不希望叶子终生依附在逼仄的山旮旯，不愿意叶子跟他受苦一辈子。
文大哥还保存着叶子当年给他的那双针脚细密的鞋垫和所有信件。文大哥喜欢在灯下凝望那些令人神往的还幽幽散发着叶子体香的这些物件。
叶子最后给文大哥的信是一首山歌：
可怜人
可怜我妹空起心
妹我一心想是跟哥同到老
凉水泡饭也要跟哥坐登六十春
哪想哥你早就有了心中伴
丢我相思树下朝朝暮暮泪沾襟
一片叶子一滴露
哪片叶子才留这滴苦露来安身
报我同郎要会想
好好耐烦你的妻
夫妻本是鸳鸯鸟
恩恩爱爱永不离
手拿雨伞你郎出门去赶场
各有妻子把郎打扮干干净净好整齐
你郎得好捡得好
我像浮萍烂了根
广东广西随风走
随风飘走断肠人
今生不得成双对
也得同天共日头
刀砍大树不死根
火烧芭蕉不死心
六十年后哪个先走奈何桥上等一等
口服孟婆汤水双双走进阎府门
凡间不得同到老
阴间变鬼也要恩爱到投生
七
那晚我和文大哥就着月光喝酒。
文大哥哭了，文大哥喝醉了，醉在那生活困苦却满是风花雪月的爱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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