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獭会回到我们身边吗?

澎湃新闻 2019-06-29 09:44 大字

我第一次在野外看到水獭纯属意外。那是2016年10月在四川省甘孜州新龙县,结束了一天的野外调查后,夜里我们开车回城,沿途用手电扫视附近的森林和荒地,期望能够看到夜间出来活动的野生动物。就在经过一处水流平缓的溪边时,我们看到水里有两只成年欧亚水獭,它们在水里逆流而上,在水底摸索觅食,偶尔会爬上石头梳理一下皮毛。

它们并不是很怕人,我们站在河边看了一会儿,它们并没有特别紧张,按照自己的节奏消失在上游的黑暗中。我们在河边安放了几台红外相机,想尝试再次拍到它们,但两天过去,并未如愿。

当时我们并没有期待能够在这里看到水獭。那时候关于中国水獭的信息非常少,全国范围内已知发现水獭的地点只有寥寥数个。对于这个物种的关注度也非常低,几乎没有什么机构在关注。在生态爱好者眼里,中国的野生动物中,水獭属于难得一见的“高级”物种,仅有四川唐家河保护区、三江源等少数几个地方可以较为稳定地拍摄到它们。

欧亚水獭

消失中的中国水獭

其实我们的红外相机之前就拍到过中国的水獭。第一次是在2014年,安装在西藏墨脱的红外相机在一条河边拍到了欧亚水獭,同一个地点还有豺群经过。2016年我们安装在西双版纳易武州级保护区的红外相机拍到了带着幼崽的小爪水獭。在此之后,我们还在青海囊谦县的一条河边看到了黑色的粪便,在里面发现了鱼骨头,于是我们在边上安装了红外相机。这里不但拍到了欧亚水獭,也拍到了棕熊和下来饮水的岩羊。

我们平时所说的水獭多指欧亚水獭。在中国分布的三种水獭中,它们的分布最广,范围覆盖中国所有的省市自治区;另两种是小爪水獭和江獭,前者体型较小,主要分布在云南、海南等地,数量稀少,后者则是中国体型最大的一种水獭,生活在云南、西藏的边境地带以及广东沿海地区,但已数十年没有可靠的野外记录。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欧亚水獭的适应能力很强。它们出没于各种水体类型:溪流、湖泊、江河,甚至鱼塘都可以成为它们的觅食场所。水獭的主要食物是鱼,也会捕捉螃蟹、虾等水生动物。与此同时,水獭需要理想的岸边营巢环境,比如树洞、岩洞等。

实际上欧亚水獭的分布横贯整个欧亚大陆,除了一些干旱荒漠地区和高纬度寒冷地区,大陆上几乎所有的流域都有欧亚水獭,在欧洲、南亚次大陆和东南亚的一些地区,欧亚水獭是一种常见的动物。

但是在中国,情况恰恰相反。

随着近年来对水獭的关注度不断提升以及全国各地野外监测调查工作的深入,水獭的分布记录也在不断被更新。但当我们做一全局性的观察便会惊讶地发现,作为全国广布种的欧亚水獭,如今已经踪迹难觅。

中国欧亚水獭种群的衰退趋势非常明显:在中国东部、南部等水资源丰富、过去是水獭主要分布区的地方,它们几乎全军覆没,目前仅在吉林、江西、福建、浙江、广东等少数省份有零星的记录。目前已知拥有较健康水獭种群的地方主要集中在西南山地、青藏高原的一些区域,包括四川的阿坝州、甘孜州的一些县域,青海三江源、年保玉则、西藏羌塘、墨脱等地区。

根据香港环保机构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对中国水獭的野外调查,结合以往毛皮收购记录来对水獭种群进行评估,欧亚水獭已经在中国很多省份彻底消失,而在部分东部和南部还有欧亚水獭分布的省区,种群数量则普遍下降了80-90%,某些地区种群下降可达到96-99%。而小爪水獭仅在云南勐腊县、盈江县、海南吊罗山国家级保护区内有记录。可以说除了人口密度相对较低、对自然资源利用度较低的青藏高原分布区外,整个中国东部和南部的水獭已经濒临灭绝。

水獭消失的背后

如果说老虎这样的食物链顶级物种消失意味着生态系统被破坏,那么水獭的消失则意味着更加严重的环境问题:如此广布的亲水物种大面积消失,意味着全国范围内水生态系统的退化。

实际上中国民间对于水獭并不陌生,“水猴子”、“水獭猫”等中国南方的民间俗名以及关于它们会把小孩拖下水的可怕传说证明这曾经是一种与人类关系密切的动物。但近70年来,中国的水獭种群面临的境遇恰恰说明了中国在经济发展上所经历的观念误区以及付出的环境代价。

水獭种群消亡所面临的第一个决定性打击是捕猎。

对水獭的捕猎源于两个理由:毛皮贸易和渔业止损。水獭毛皮由于防水、保暖性好而价格不菲,是传统上的大宗毛皮贸易商品。对水獭的捕猎数字一度达到非常惊人的地步:根据1953-1985年间的各省毛皮交易数据,水獭在诸多省份数量充足,尤其是在长江和珠江流域,而且1960年代前在两个流域的年捕杀量都大于10000只个体。单在1957年,在中国就有大于40000张皮毛被官方用于贸易。而某些省份的年捕杀量更是惊人,如湖南省水獭皮毛最高的年产纪录高达25733张。

这种捕杀甚至不仅局限于中国东部和南部。即便在传统不杀生的藏区,水獭皮也成为重要的贸易商品。藏袍的袖子部位喜欢使用水獭皮,这是一种富贵的象征,而水獭的器官也是藏药的重要构成部分,这种传统直到2000年以后才被摒弃。

除了直接的毛皮贸易外,随着中国渔业的兴起,善于在鱼塘里捕鱼的水獭开始被作为一种害兽而被大肆捕杀。这种捕杀甚至没有数字记录,除了被顺带作为毛皮交易的记录外,很难评估这种猎杀在多大程度上损害了水獭种群。

这种境况并非孤立。源于对自然环境资源的老旧认知方式,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内,中国对于野生动物是简单粗暴的从经济价值和利用方式角度来评判,生态价值完全被忽略。更典型的例子是老虎,当华南虎被作为害兽而被迅速而彻底地被消灭之后,直到今天,还有数个大型的原意被用于虎制品市场的老虎饲养场在尴尬而顽固地存在。

中国水獭遭遇的第二个灭顶之灾是生境破坏。

这个问题常常容易被忽略。人们在回顾水獭消亡史的时候往往着眼于历史的捕杀,却容易忽略一些显而易见的现象:内地水獭皮贸易基本止步于1980年代,但此后内地水獭并未复苏;而藏地对水獭的捕猎持续到21世纪初期,但在此后的十余年间,水獭种群却得以恢复。其根本原因在于:内地的河里没有了鱼,污染严重。

中国内地各流域毫无例外地面临淡水鱼资源枯竭、污染、水电站兴建等环境退化因素影响,而水獭作为淡水生态系统里的顶级物种,在这种境况下全面溃败。

我们正在失去的并不只是水獭,而是人类在这个星球上赖以生存的根本元素之一:清洁的淡水。

保护的困局与前景

虽然现在对水獭的重视度在提升,但中国水獭的保护现状却依然处于尴尬的局面中。

从保护体制的角度看,即便是今天国家林草局进行了大规模的体制改革,但水獭这种水陆两栖的物种依然保护权属不明:一只水獭在林子里活动时归林草局管,一旦跳进河里就归农业部管了。作为水獭主要生境的水生态系统的保护管辖权归属于农业部这个主事利用环境和生产粮食的职能部门管,不得不说存在不合理之处。

事实上一旦保护权属梳理清楚,水獭的保护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无论是哪一种水獭,都只是一种体型中等、家域范围有限、适应性较强的食肉目动物。它们并不像大型猫科、犬科动物那样需要疆域辽阔的栖息地来确保种群生存。根据现有的例子来看,一些保护区(如四川唐家河保护区)、湿地公园(香港米埔)都能够在不大的甚至是参杂着大量人工景观的栖息地内保证水獭种群的繁衍。从历史上人们与水獭的密切关系来看,水獭并不在意与人为邻,在管理得当的情况下,水獭非常有可能成为一种城市生态景观的旗舰物种,并成为城市生态系统恢复的标志性物种。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在中国已经消失不见的江獭,在新加坡的城市里却生活得非常好,它们能够在一些人工沟渠里生活和捕猎,并成为城市生态景观的亮点。

对待水獭的态度或许将反映出一个国家在文明上所达到的阶段:我们今天并不会担心冬天穿不暖,也不会担心哪天在菜市场里买不到鱼;而越来越担心我们所呼吸的空气、喝的水、吃的食物是否健康。那么对于一种在过去数千年都伴我们而生的长相可爱的动物,是否接受并期盼它们重返我们身边、并为其生存而改造我们今天千篇一律死气沉沉的郊野环境?这都将取决于我们的智慧。

一个有水獭陪伴的人类世界,应该是比现在这个世界更加干净和美丽的。

(作者宋大昭为中国猫科动物保护联盟发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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