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行散记（中）
■张胜伟
山河本色是壮美
西行的第二个印象，便是壮美。在我看来，青藏高原就是一幅其大无比的青绿山水画，把川藏线和青藏线贯穿起来，就是万里画卷。高大巍峨的山峰，宽广无垠的草原，湍激咆哮的河流，绵延千里的云阵，深邃而湛蓝的天空，灼烈而硬朗的阳光，还有在天空翱翔的鹰鹫，所有的构成，都蕴藏着一种气象，一种强大的力量。
激流、峡谷、森林、草甸、荒原、雪峰、冰川，这是川藏线地貌的基本样式，它们以带状立体呈现，赋予大地丰富色彩，极具观赏性。
高原上的江河是壮美的。沿川藏线西行遇到的几条大河，是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帕龙江、雅鲁藏布江，几乎全是浑黄的，怒江甚至还泛着褐色，这与流域的地质有关。在高落差之下，江水裹挟着泥沙，在剧烈的翻腾中来不及沉淀，便以泥土的颜色汹涌向前，轰然作响，山川震荡。即便一些细支末流也大多从高处奔来，因河床陡峻，高山地带植被又非常脆弱，在激流侵蚀之下，河水大多浑浊。
山高才使水急，令人印象尤深的有怒江峡谷，当车子经过九十九道弯下探到怒江峡谷后，有一段路沿江而筑，看到乌褐的江水在曲折的峡谷里左奔右突，翻滚着撞击着山崖，发出巨大的轰响，并形成一连串漩涡。
另一条让人记住的江是源自然乌湖的帕龙江，帕龙江是雅鲁藏布江重要的支流，从然乌湖流出时还如蹦蹦跳跳的小溪，但在百里之内，很快有众多支流加入，到波密时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波涛汹涌。江水两侧高山上呼呼的风声和峡谷里水的轰鸣，形成混响，往往震天动地，令人惊惧。
相对而言，青藏线上的河流要平缓许多。让人记住的有当曲、桑曲、通天河、沱沱河、昆仑河等，它们多在空旷的平原上流过，河槽大多浅平开阔，两岸距离有时达数公里，往往遥不见岸，明亮的河面如镜子般展开。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溪，浮在高原上，屈曲环回，结成光的网络。有的地方水系错综，河流、湖泊、沼泽分辨不清，天光云影相映成趣。每到夜幕降临时分，山原变得黝黑，唯有枝枝蔓蔓的河流如水银泻地，匍匐于黑色大地上。而在清晨霞光的映照下，河水又呈梦幻般的浅绛色。
青藏高原的山也是壮美的，因为他们大多从三四千米的高度上隆起，自然非常的壮观了。因地质结构、气候条件、海拔高度以及植被附着的巨大差别，形成丰富多彩的地貌，无论横向或纵向看去，都给人无限深远的印象。加之高原上风云多聚，常使山峰在若隐若现中显得神秘莫测，真可谓晦明变化、气象万千。
一路上，印象深刻的山有几处。西行必经的觉巴山一段的横断山就如铜浇铁铸般极有气势。上到觉巴山口驻车观景，看到脚下状如巨兽的山脊互相穿插，金黄色的澜沧江水蜿蜒盘曲于山脚之下。遥看远处，山峦与云气相接合，天地浑然一片，如巨屏横亘天边。那一段一段自天而下斜插着的崖岩，被山岚之气罩着，隐约透出蓝、紫、铁红、黑褐不同的色彩。近处则是升腾的白云，或悬于眼前，或如云河在山腰上漫过，场面蔚为大观，摄人心魄。
如康巴草原一样四千米以上的连绵大山则又是一种景象。山谷底是密布的森林，山顶上是碧绿如毡的草原，草和树的衔接处参差错落，像裁剪师精心剪裁过一样。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片片草地，在山头上铺开，一直向视界的最远处延伸。沁人心脾的绿色，让旅行的人困乏顿消，精神一振。
昆仑山是这幅巨大青绿山水图卷的最后一笔，枯笔焦黑略施淡彩。横跨二千五百公里的昆仑山气势雄伟，被喻为“万山之祖”，就如一道巨大围墙，围挡在青藏高原的北面。青藏线途经的是整个山脉的东段，北坡下是广袤的柴达木盆地。我们用一天时间，顺盆地的南缘走出昆仑山的余脉，目睹了昆仑山的原始与冷峻。发现多数山体寸草不生，岩崖峥嵘，底色毕现，没有丝毫的掩饰，坦荡地裸露了本真，但是威严四射，震撼人心。
出了昆仑山还要经过祁连山、青海湖。这使青藏之行从昆仑山和柴达木寂寞荒凉中走出，整个行程重回开阔与润泽，过程就变得圆满了。尤其是草原环抱、烟波浩渺的青海湖，更让人体悟到天地之壮美。
最为荡气回肠的一段路，是九十九道湾至怒江峡谷的五十多公里。九十九道湾也称七十二拐，因弯道连绵，坡陡路险，而成为川藏公路永恒的经典。这段路线的走向又给人们一个极佳的观赏角度，公路和远处莽莽苍苍的群山可一起纳入眼帘。事实上，从观景台上看到的仅仅是这段险路的零头，在峡谷里隐藏着的部分才处处令人叫绝。车子一路蛇行，越向下走，山越发显得高大峻拔。忽而一条怒江不知从何而来，骤然澎湃眼前。大江两岸，排山巨嶂，高不见顶，莽苍苍，气森森，如焦炭，如堆铁，许是造物者随意堆捏而成。间有流石顺山而下，形成无数石川。如火烧过一样红褐色的石崖和如苍龙舞动着的怒江，使这一段路险象环生，惊险异常。
高原之美，最是林芝。从然乌过波密、鲁朗到林芝，是整个川藏线最为水灵、润泽的一段。每一座山上都云卷云舒，每一段岩壁都有清流飞溅而下。奔腾的帕龙江一路相伴，无边的林海涌来眼底。草地、田畴、林海、雪山、激流、田园、人家，各展其美，如诗如画，让人觉得走进了人间仙境。如果说西行的路是万里青绿山水画卷，那么波密鲁朗段就是画面上最浓重、最恣肆的一片泼彩。
本真而圣洁之水
高原因环境特异而显得神奇，以致人觉得这里山水草树、风云雨雪及至天地间一切存在都具灵性。走过之后，才理解藏区人民的自然崇拜和神灵信仰是发自内心的真实。
高原之水是本真的。青藏之水多从五六千米的雪山冰川始发，从离太阳最近的一片净境而来，然后一点一滴汇成小溪，或清或浊，都带着天地最原本的气息和色泽，都按水的天性不拘一格、不受束缚地流淌，或涓涓而流，或奔涌直下，或过沟壑，或漫莽原，如丝如缕，结网成镜，显露了自然的天性。有的河从高山流下，在旷野里悄然枯竭，最终消失于无声。更多的细流则汇成江河，走过洪荒，展示了强大无比的力量。在莽莽苍苍的古原上，是那些大河小溪奏出了高古的琴音，使高原在铁一般的庄严肃穆里流露出温婉的情愫。
有水的地方就有生机，水源充沛的地方，往往就是好牧场。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们，随着季节的更替往来迁徙，于是就有了高原牧歌在旷原上飘扬。
高原之湖是圣洁的。湖泊的高密度分布是青藏高原的又一大美。仅西藏境内就有湖泊一千五百多处，占全国湖泊总面积的近一半，且大都地处四五千米的高度之上。称为海子的小湖泊则不计其数，仅海子山上就有一千四百余个。
山有多高，湖就有多高。这些大大小小的湖泊就如一块块宝石镶嵌在高原上，让高原显得高贵而典雅。湖水的颜色会随着季节的变幻而变幻，在崇山之中静静地发出幽深而神秘的辉光。众多湖泊在藏民心里本就是神的化身，就像崇拜神山一样虔诚地予以崇拜。
我有幸在羊卓雍错、纳木错、然乌湖、巴松错、青海湖长时间驻足，在青海湖边还留宿一晚，在静夜里卧听湖水浅吟。走近亚丁的五色海、牛奶海，巴塘的姊妹海，海子山石头阵中的夏茹错，注目良久，体察它们的秉性。它们因为地处高山而圣洁，少有惊扰而清澈，安然静处而神秘。特别是五色海，它的水晶莹透彻，隐隐现出五彩，一层紫气浮在湖面，非常冷艳。这种美让人不敢想象，柔软的心被这种神奇瞬间击垮，莫名的感动让人热泪盈眶。
羊卓雍错犹如巨大的抛磨得异常光洁的翠玉镶嵌在群山之中，湖面上浮着五彩的辉光，这神奇的辉光对人有着巨大的磁性，让人惊叹，让人入迷。而纳木错的深绿也让人沉醉，让人心中生起无比的崇敬。这些湖泊是高原的镜子，照彻了天地，也照彻了旅人的心境。
我佩服藏区人民的宇宙观和时空意识，他们对圣山圣湖悉心呵护，顶礼膜拜，绝不冒犯。是他们让这些圣山圣湖永远保持着神圣和威仪，让高原保有人间净土的崇高荣誉。我不得不赞叹他们这种自然信仰里所蕴含的大智慧、大慈悲，这种宗教信仰和自然崇拜，或许是原始的科学的宇宙观和人生观，代表着先民拥有的大智慧，而绝不可轻易地视作蒙昧与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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