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里的季节 □李德山
我家窗口正对着两棵高大的杨树，视线从杨树的枝叶间穿过，一座现代味很浓的广场尽收眼底。从窗口外望，就看到这小小窗口里轮回了一个又一个四季。
一日中午，阳光很明亮也有些暖意，无意间又把目光投射到窗外的杨树梢上，忽然发现原来灰白的树枝，带了些梦幻般的青绿，青天依然衬得枝条铁硬，却是柔软了些许，再细看枝头挂了密密的芽苞，小小的。我知道，整个冬天我都在等，就等这一瞬的春讯。
往后好长一段日子就在不断滋长的希望中度过。每次从窗口向杨树梢上望一眼，就觉芽苞又努大了一点点——难说是真努大了，有一点可以肯定，春的气息确是在窗口越聚越浓了。直到这些芽苞一夜间爆裂，伸出嫩叶，春光春意春色便盈得满窗满室。
这期间从窗口望过去，同样发现广场上有序的层递变化：温暖的阳光里，有一层缥缈的绿意，用目光去捕捉，却是倏忽不见了，但淡烟般的绿依然飘在心头；过上些日子，这绿就缭绕在树的枝头，飘浮在地面，非常真切，之后就一日浓似一日；再过些日子，这绿就分明了，垂柳鹅黄，银杏淡黄，槐树浅绿，丁香深绿，柏树墨绿，是绿雾，是绿云，是绿浪，浓淡相宜，动静相依，高低相叠，而绿色间黄的迎春花、粉的桃花、粉红的榆叶梅、深紫的丁香花次第开放。一个盛装的春天就这样展露在我的窗口，雍容华贵，明艳俏丽，青春迷人。
这时，感觉广场的绿一个劲地膨胀，每一处都向外扩散，向上蒸腾，又觉得不断凝聚，拧一拧就会有浓浓的绿汁流出。以至于我每天向窗口一望，心里都有绿潮涌进。很多个傍晚，我都会依窗而坐享受一天的闲适和清静，看光色变化里，这绿色渐变，高处的被晚霞映照，绿是亮亮的，涂了一层玫红，低处的深沉，却是被墨染了似的。随着天色暗下去，高的低的，相互洇染，最终融成一片黑黑的影子。
灯光却亮起来，高高低低的灯光映得树木的黑影益发深沉。黑影间是开阔的场子，是曲折的路，此时人影绰绰，散步的，跳舞的，乘凉的，唱歌的，打太极拳的——在重重的花木包围中，再没有比这更能帮人除去身心的疲惫和夏日的溽暑，享受一天最自由自在的时光。夏夜的广场，散发去热气，聚集来人气。
但最无法忽略的是那两棵杨树，它们的枝都快要伸到窗口里来了，却仍有新枝在老枝间发出。新枝上的叶子在灰白的老叶间，嫩嫩的，绿绿的，饱含的是夏日的雨水吧，涂满的是夏日的阳光吧。是啊，站在午后的窗前，就会发现每片叶子上都涂满了阳光，叶面闪闪发亮，偌大两棵像是缀满了银片，微风过处叶子片片翻动，银片就晃成了一团。
两棵杨树最有韵致的还不是这个时候。秋雨到来正如从不爽约的老朋友，雨丝细密如网，轻飘飘洒下，引得一树叶子微微颤动。叶子如牛奶中浸过，湿漉漉，亮闪闪，温润可人。叶上听雨别有意趣。雨丝细无声，落于叶子时却发出唰唰之声，轻灵而急促，你会觉得有无数纤指轻叩繁弦。一股秋风忽然吹过，枝叶顺势一摇摆，雨水纷纷滚落，唰的一声，似有一双无形大手把雨帘撕裂开来。
秋月之夜，月色被过滤了一样清朗，看窗玻璃上的杨树又是一番景致。月亮初升，杨树的影子占满了整整一面窗，枝枝杈杈印得清清楚楚，只有极少的月光钻过来，斑斑驳驳。坐在窗前，面前似乎就是一片幽暗的林子，一旦走进去，就会陷入无边的阒寂。月亮渐升，枝叶渐疏，树梢的剪影印到玻璃上，摇摇曳曳，袅袅娜娜，恍若月光仙子款款而来。月亮一点点西走，枝叶的影子一点点移出窗框，疏影横斜，月光浮动，诗情画意，天作而成。不由心生感慨，一室之内，一窗之间，也可观宇宙变化，赏月光清辉，悟古人情怀。
即使杨树的叶子依然浓密，还是遮不住广场上变幻着的秋色。绿浪回落，整个夏季里的汹涌气势从高处往低处挡不住地递减，在秋雨连绵的日子里，甚至看得清瘦。可黄色和红色日渐浓艳起来，先是星星点点的，稀薄的，让谁不小心轻涂了几笔似的。等到有一天留意起来，已是一幅“万木霜天红烂漫”的景象了，紫红的，艳红的，浅红的，金红的，金黄的，淡黄的，层层叠叠，纷纷扰扰，窗口小得装不下这一广场的秋色，更别说天高云淡的寥廓了。
杨树飘落掉最后一片叶子，冬天的容颜便清晰地显出来。花草树木全处在一种休眠状态，就像那些中午时分坐在广场木椅上晒太阳的老人，沐着暖暖的阳光，安详得恐怕连一点梦境都没有。没有哪个时候阳光如此可贵，整座广场被阳光照得亮堂堂，暖洋洋。午睡起来，只向窗外一瞥，就像马上能触及光的质感和温度。
最令人觉得趣味无穷的还是下雪时节。雪有时是小小的颗粒，从空中落下时细细密密，急急切切，让人觉得匆忙得连花瓣都来不及打开。但这也有说不出的意趣，无数白玉般的小珠子碰着树枝了，撞着玻璃了，四处乱蹦，发出铮铮琮琮的声音。多的时候漫天飞雪迷蒙了小小窗口，不远处的树细瘦得只剩下寥寥树干，远处的高楼也只是些模糊的黑影。正好可以凭窗慢慢欣赏雪花飞舞。“飞舞”是多么美妙的描述！有的雪花眼看着落了下去，不知怎么忽然又翩然而起；有的只做过客，在杨树枝头稍稍停驻，又款款而去；有的左飘一下右晃一下，有些俏皮又有些闲适；有的向着窗口悠然飞来，不想马上化作一星水滴……也许天之精灵才有这股子可爱劲儿吧。
等到雪停，窗台上铺了白茸茸一层雪，常常令我想起小时候乡下积在木窗格子里的雪，想起早晨拥在门口的雪，想起覆盖在墙头苔藓上的雪。此时的杨树用玉树琼枝作譬再也合适不过，衬在无边的雪白里，素洁，纯清，凝眸间恍若处子静立。偏有三五只麻雀在枝间跳跃，拨动得细枝微颤，有积雪顺势滑落，如一缕轻烟。
居于一室，守着一窗，四季就这样轮番而来，日常生活也变得如歌如诗了。不是吗？大自然的四季变化就是一部气势磅礴的交响乐，每一章都雄浑无比。而从窗口看，就是一首清丽动人的诗，每一节都隽永无穷。
(来源：《甘肃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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