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甘南
□宁肯
很遗憾,我没去过甘南。
我曾在西藏生活过两年,在哲蚌寺下的一个村子。曾远远地见过青海湖,去过阿坝,香格里拉,离新疆已不远的阿里,唯独没去过甘南。
与王小忠素不相识,至今也未谋面,这有点像对甘南的感觉。王小忠在甘南写诗,散文,短篇小说,这几样都是我喜欢,并写过的。王小忠是藏族,不知是否有藏族名字,我的一些藏族朋友以前都有汉族名字。说这些大概是在说一种因缘,和藏文化的因缘,哪怕没见过面,没去过甘南也好像去过,见过,哪怕隔着重山远雾。
《五只羊》是王小忠短篇小说的集子,因为近年我也开始短篇小说创作,感到短篇小说的意义,因此读藏族小说家王小忠的短篇特别投缘,饶有兴味,像是一次手谈。
前不久中国作家网约请一些作家以三个关键词的方式概括新世纪这20年三种最深的文学感受,我选的其中一个关键词便是短篇小说:短篇小说的难度在于体积小,角面多,如钻石,每个角面的关系又是那么微妙,差一点整体都受影响,牵一发动全身。因此短篇小说成就的不仅是技巧也成就着钻石般的心。小让我们复杂,大常让我们简单。短篇没有任何权力欲,只有个体。如果说长篇小说是自卑的产物,短篇小说就是自信的产物。短篇是一把椅子,既不站着,也不趴着、蹲着,而是坐着面对世界。近耳顺之年才开始写短篇,相见恨晚。短篇神秘,保持着冷兵器的尊严。十八般兵器都消失了,唯匕首永远存在,但不是进攻,而是自我隐秘的延伸,遗世独立。
我注视着王小忠的短篇,某种意义看到了王小忠与别的小说家不同的眼睛,一双诗意的观察的孑孓独行的眼睛,如同《虚劳》里的寺医不枯:始终寻求着自性,一种个体的存在——个人如何与世界相处,如何成为自己。成为自己是人的基本命题,是人的命题就必然是文学的命题。不枯有着渊博的佛学知识、高超的医术,自身淡泊,自律,智慧,不把行医治病当赚钱的营生,如此洁身却被社会上贪婪包围着,身不由己,既治不好金钱上贪得无厌、行为上放纵、道德上沦落的“张老板”,也在一次次劳心劳力的所谓“治病救人”中耗尽了自己的精气神,而患上了可怕的“现代病”。这病痛折磨得他生不如死,最后他只能选择回到他心仪的寂寞空静的小地方,病痛才逐渐好转,找回了自己,确认了自己,确认了个体与世界即使不是对抗也是对峙的存在的价值,个体虽然渺小,但与世界平等,谁也消灭不了谁。
《五只羊》也是这样。写的是班玛草原的故事,青年牧人坚守自己的根、自己的爱。小说中写道:“大家都搬到小镇上定居了。守牧场的越来越少,草场面积也越来越小了。大家都拿着草场补助去做生意,留在牧场上的人自然不多。他在小镇子上也有定居的房子,但阿妈不愿意去,说舍不下草场和牛羊。其实他也不愿意去,没有做生意的想法,他觉得放牧的日子并不比定居差。”主人公刀智次旦有主体,一如短篇小说家有主体。自然坚持个体存在并不容易,波折在所难免:刀智次旦为了买拖拉机,卖掉了最大最肥的五只羊。生意人也是熟人张三坤请刀智次旦拉羊到小镇去卖,一次拉五只。拖拉机陷进泥坑,把张三坤甩了出去,人没抢救过来,刀智次旦用五只羊赔了丧葬费。可事情并没有结束,张三坤家还要命价,刀智次旦被警察抓走判刑,又卖掉了多半牛羊。当刀智次旦再次回到班玛草原,最好的朋友道吉草赶着五只羊来到了牧场。当第一次出现“五只羊”的故事时,正是草原上的人都搬走定居,人越来越少,刀智次旦喜欢的草原姑娘道吉草也搬走了,他的媳妇梦因而泡汤。当小说第四次出现“五只羊”是我们刚刚提到的刀智次旦回到草原之后道吉草赶来五只羊。小说的最后写道:“刀智次旦痴痴望着血红的太阳,望着望着,遥远的草原的另一端似乎有人骑马而来。是道吉草吗?他突然觉得心要跳到地上了。”随着道吉草的到来,个体的存在达到理想的状态。
更自然的个体无疑存在于日常生活的班德拉姆身上,《贡嘎旅社》通过画家的眼睛展现了这点。画家来到草原总想画出杰作,而杰作事实上就在身边,就在客栈女主人班德拉姆身上,画家却视而不见,这提出了一个问题,个体的存在需要寻找、思考、认识才能被发现,因此这篇小说的结尾颇具匠心又意味深长:“那幅画始终画不好,刮了好多遍,画布都快要破了。草原包罗万象,是很难抓住精髓的。结实高大的班德拉姆留在画面上,向他露出笑容。看着那幅没有成型的画,他想,或许不需要去牧场,能画好班德拉姆,他也许真就成画家了。大作品就在这里,准确地说,班德拉姆就是大作品。”就是说他是在创作过程中才偶然发现了班德拉姆的个体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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