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记(节选)

甘南日报 2019-05-27 08:13 大字

◎王小忠

终于到了。透过车窗户,远远的我已经看见了县城。其实,第一眼应该先是看见黄河的。然而冬日的玛曲全然一派肃杀,扑入眼帘的除了苍茫,除了漂浮在蓝天之下的一层雾霭之外,县城里的建筑反而很清晰。天气有点反常。已经是大寒了,按理说这个时节是一年里最为寒冷的时候,可是玛曲反而很暖和。海拔近四千米,冬天不冷有谁信呢?可洛桑才旦就穿着一件很薄的外衣,站在进站门口的台阶上。

洛桑才旦是我的学生。说是学生,也不过只有一个学期的师生关系。但这么多年来,我们的联系从未间断。

洛桑才旦从我手里接过包,对我说,去家里吃?还是外面吃?

我说,就不去打扰家人了,外面随便吃点吧。

家里也是很方便的,不过我还是听你的。洛桑才旦嘿嘿笑着说。

我也笑了笑,说:“穿这么单不冻吗?”

你知道的,玛曲真正冻的时间还没到。洛桑才旦接着又说,今年第几回了?

五六回吧,我说,但始终感觉没有那时候好。

洛桑才旦似乎知道我所说的意思了,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那时候我们还是小孩子,很伤你脑筋的对吧?

是呀,我说,记得你阿爸因为我批评你还专门找过我。

已经十几年了,过得真快。洛桑才旦说,那时候是孩子,不懂事。又说,吃完直接走吧?万一天变了会很麻烦的。

好。这次听你的。我说。

欧拉秀玛乡在玛曲县西北部,距县城一百多公里。在通往欧拉秀玛的路上,我和洛桑才旦走走停停。路是新铺的,平整而宽阔。草原苍茫一片,牛羊星星点点,黄河一面是冰凌,一面却是汹涌奔腾。在一处河床十分宽阔的地方,洛桑才旦停下卡车,拿着我的相机,拍了好多照片。

可惜没有路过的人,我们还没有一张合影呢。洛桑才旦笑着说。

我说,到你厂子再拍吧。

洛桑才旦在欧拉秀玛开了奶品加工厂,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但他却没有亲自说过。奶品加工厂不大,是他联合当地十户群众一起开的,是集生产、加工、销售为一体的民营企业,他们依托纯天然牧场及丰富的牦牛资源,致力于纯天然牦牛奶制品及藏族传统饮食系列产品的开发,这在玛曲县来说,即具有特色,也算是干了一件为民富民的大事情。

洛桑才旦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调皮孩子了,在地方,乃至县上,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我记得,我支教的那段时间,他刚上初一,不爱学习,鬼主意很多。此时,当和他再次行走在玛曲草原上,我由此而想到支教的那段时间里我犯过的错误。

首曲中学在卓格尼玛滩上,四周不见高山,也没有小溪,视野里全是苍茫的草原。2004年深秋,我义无反顾来这里支教。那个深秋的午后,首曲中学教务处安排我住在门口的一个小院子里。小院子很宽,里面只两排简单的瓦房,据说是以前学校专门放牛粪的房子,其中好几间已经出租给外地搞零工的小老板。当然,小老板不可能在小院子里住,住在小院子里的是几个民工,他们还养了几只藏獒。小院子里平常很少有人进来,民工们三天两头才来一回,我和藏獒成了小院子的主人,时日一久,关系也混熟了,它们不再那么凶,见我进来就扑到身上,显得很亲昵。

教务处一个胖乎乎的老师给了我一把钥匙,说,住在北房吧,冬天阳光充足,暖和。他说完就走了。说实话,当时的我满怀热血,根本没考虑其他,想着有地方住就可以了。我打开房门,才发现房间很破旧,里面空空荡荡的,顶棚上全是水渍,地面也是坑坑洼洼的。过了一会儿,有几个学生抬着三张矮小的课桌,一个铁锈斑斑的炉子和几节新烟筒,还有一麻袋牛粪,来到小院子。他们帮我用两张低矮的课桌拼成一张床,将我的被褥很快铺在上面,同时也用最快的速度安装好了炉子,并生着了火。很久没住人的原因吧,房间有点潮湿,烟在屋顶缭绕着,迟迟不肯散去。下午放学后,整个校园显得极为空荡,小院子更是寂静无声。那夜,我和衣而睡,有许多兴奋的同时,也有种无法说清的落寞。

好几日过去了,没有人来,也不见学校领导和同事的嘘寒问暖。我有些后悔了。这里只是人生的一个小小的驿站。会有美好的一天的,说不上自己就是那只他们苦苦等待的凤凰。我在心底不住安慰自己,然而,无法说清的孤独和空虚依然像无边的大网,紧紧将我包裹住。我心底很清楚,无论如何要在这里工作两年。三两天想变成凤凰,除非是痴人说梦。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周,玛曲的天气也随季节的变化渐而厉害起来。先是狂风四起,接下来大雪飞扬。一夜之间,整个学校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偌大的学校,只有深深浅浅的两行深坑留在雪地上。那样的日子里,我守着用牛粪取暖的火炉,望着用两张低矮的课桌搭成的床,满怀热血也渐渐变成了怅然若失。

那年的后半学期,学校终于组织大家听我的课。课堂上,我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抖出来,结果适得其反。后来我才知道,那次评课我受的批评还算是轻的。不过那以后教研组的年轻老师来小院子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我们也打打牌,聊聊草原生活,但从未耽误过工作,也没有过丝毫马虎。

除了公开教学上的受挫之外,还有一件事情,至今想起来,我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有天早晨,我刚洗完脸,校办打电话让我立马过来。气氛有点不对劲,校长和主任的脸拉得像水瓶一样长。我的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

怎么搞的?校长冰冷地说。

课堂上洛桑才旦吃泡泡糖,不但如此,他还吹了一个大大的泡泡,而且很响。我批评了他,可他不但不听,反而使劲嚼起来,我实在忍不住,就踢了他几脚。我如实交代。

当时洛桑才旦就在校长办公室,他投给他一个鄙视的笑容。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戮了下,这和平时走在路上遇见老师深鞠一躬的他多不相符。

校长严厉地批评我说,教师规范上有体罚学生之说?这里的学生多半来自牧区,小学阶段的教育全是在民族语文下进行的,你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就罢了,还敢体罚?家长找麻烦怎么办?

后来,我当着全班学生给洛桑才旦道了歉。虽然觉得很委屈,而实际上我最怕的还真是家长前来找麻烦。那几天,我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几天过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洛桑才旦的父亲打来的。洛桑才旦的父亲在电话里说,听说你批评了他,这就好,以后不听话了要多批评,要多念书,要识字。

事情虽然过去了,可我的内心却有了疙瘩,渐渐趋向于寡言,不敢直面许多问题。

玛曲县属于纯牧业县,相对而言文化落后,经济来源主要靠畜牧业,城乡之间很遥远,且地广人稀。就在这个地方,我度过了一个学期。然而,没有想到的是,我的支教生活并没有按期完成。但在短短的半年里,支教生活却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多年后,当我再次返回校园,心里依然在回忆当初的那种幸福和布满疑惑的日子。

第二学期刚开学,几个年轻老师被调到很偏远的乡下去了,我也被责令提前返回本地。不知道他们的离开会不会与我有关?会不会与小院子有关?会不会和我们在小院子里打牌有关?这一切成了我心中的疑团,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就那样,我背负着无法说清的悲伤离开了小院子,离开了朝夕相处不到一年的同事和同学们。后来我听说那几个年轻老师刚到乡下之后,饮食起居都不习惯。学校里学生大都来自牧区,汉语表达不流畅,因而工作很吃力。我心里一直很内疚,他们被下调肯定与我有关,肯定与那个小院子有关。但是,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说服自己,也难以找到具体的事实去印证一切。

洛桑才旦说,让牧民获得更多的收益,充分结合当地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和优美环境,我们不但加工牛奶制品,还发展了藏羊养殖合作社,要不断带动群众致富增收……

从当初的不会说汉语,调皮捣蛋,到此时的致富带头人,洛桑才旦观念上的转化非常大。这点不可否认,此时此刻,对他的絮絮叨叨只在口头应承着,可心思依旧在很多年前的支教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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