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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潭:草原深处 江淮人家

甘肃日报 2014-05-27 08:07 大字

临潭:草原深处 江淮人家

位于临潭县流顺乡的明代城堡——红堡子城堡。  本报通讯员 王丽霞

顾颉刚在临潭考察时为宋氏家谱撰写的跋文。  本报记者 秦娜 

羊永乡庄子村村民王淑花身着“尕娘娘”服饰。本报通讯员 王丽霞

新城镇南门口的雕花石阶。 本报通讯员 王丽霞

本报记者 秦 娜

临潭,古称洮州,600多年前,这里曾上演了悲壮的南北大移民,数万随军家属、流民陆续从江淮一带迁移至此。几百年来,江南移民固守着江淮文化,又与当地藏、回等少数民族交汇融合,创造出了今天临潭独特精彩的文化样式。初夏时节,记者走进临潭,探访草原深处的江淮人家。

缘起洮州卫城

从兰州出发,过了冶力关,一路颠簸。汽车沿着盘山公路爬过一道道山梁,海平面从1500米上升到2800多米,成群的牛羊散落在山坡上,悠闲地吃着草,不知不觉中已是一派高原风光。

遥想600多年前,移民队伍扶老携幼,一步一回头地离开温暖湿润、四季常青的江南,一路向西,来到高寒阴湿的甘南,这路途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和彷徨? 

一切要从洮州卫城说起,洮州卫城就是现在的临潭县新城镇所在地,距今天临潭县城(即古时旧城)37公里。

同行的新城镇副镇长孟攀峰对新城的历史稔知于心,他介绍说,明洪武十二年(1379年),洮州十八族番酋三副使反明,占据七邻之地,朱元璋命征西将军沐英率军征讨,又命李文忠统筹军事。同年平定叛乱后,就在“洮河之北,东陇山之南川”筑新城,并升洮州军民千户所为洮州卫军民指挥使司,辖五个千户所,归陕西都司管辖。

走在新城街头,感觉与普通小城并无不同,直到一座古城门的出现,让这座城顿时变得宁静悠远。这就是当年洮州卫城的南门,它处在新城镇的中轴线上,西面正对着城隍庙。城门上的“迎熏”二字清晰可辨,踩在城门外的青石板路上,想着当年商贾云集在这茶马互市,定是热闹非凡。

站在新城南面的公路上,洮州卫城尽收眼底,筑城人的心思也一目了然。卫城南横平川,东北西随地形缘山而起,将整个东陇山收纳其中,形成了依山傍水、逶迤浑然之势。真可谓“地居洮州腹地,居高临深,足以据扼要而捍患”。

当年,关于到底建不建洮州卫城,还引发了明王朝上层的一番争论。叛乱平定后,有人认为洮地气候恶劣、土地贫瘠、物产凋敝,“守地无大益而糜饷甚巨”,建议撤军简治。

正当将士们为很快就要返回故乡而欢呼雀跃时,不料一道圣旨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朱元璋降旨:“洮州西控番戎,东蔽黄陇,汉唐以来,备边要地……虑小费而忘大虑,岂良策哉!所获牛羊分给将士,亦足充两年军食,其令敕行之”。

皇命难违,李文忠等将士执行了这一命令,将带来的江淮一带军士留在当地开荒种田,战时为兵,平时三分守城、七分屯田,又陆续将屯军家属迁来定居。此后,朱元璋又将南京、杭州、安徽凤阳等地的无地居民强行迁往新城一带,并将一些囚徒、无业游民也流放到此。从此,在临潭新城一带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江淮人的群体。

走进新城镇的龙神庙,《明朝那些事儿》里的英雄豪杰就近在咫尺,徐达、常遇春……这些明朝开国大将们被人们奉为“十八龙神”,在这里静静地守护着一方百姓,即将到来的端午节就属于他们。

每年端午节,新城镇都要举行盛大的迎神赛庙会,迄今已有五百多年历史,也是目前全国独有的一项民俗。不但全县的所有乡镇要参加,就连周边县的群众也自发前来观看。孟攀峰介绍,神会举行三天,第一天,在举行完“降香”仪式后,来自十里八乡的青壮年抬着“十八龙神”聚集在南门外,摩拳擦掌,只听一声令下,各支队伍抬着神轿往前冲,先跑到隍庙大殿者为胜,这就是“跑佛爷”;第二天是“踩街”,各支队伍抬着“十八龙神”在前后两街慢慢游行,沿街居民鸣炮焚香表示欢迎;第三天的“上山”就是抬着龙神上大石山上,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黄昏时,各路龙神原路返回,整个新城归于平静。据说,这三天的活动也是重演了当年攻打城门、捕虏残部、迎战来敌的全过程。

寻根溯源,当年,人们按照朱元璋将开国将领“封神”并立庙祭祀的诏书所示,将徐达尊为新城龙神、常遇春为冶力关龙神……共十八位龙神,每年端午举行迎神赛庙会以缅怀祖先的开国定鼎勋业。

我从江南来

你从哪里来?

我从南京来。

你带的什么花儿来?

我带的茉莉花儿来。

69岁的邓海娥哼唱的这支小调是她孩提时常听大人们唱的,据说歌名就叫《茉莉花》。1937年,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到临潭考察时,就曾提及这支小调,使之成为临潭一带多江南移民的最好佐证,引来无数文人学者前来考察探访。

年轻时就喜欢唱洮州花儿的邓海娥,这一唱就是半个多世纪,在她的那些老“花儿”里,唱的大多都是江南的场景和物件。

流顺乡宋家村闫寿合老人的堂屋供桌上,摆放着一个古旧的木匣子,原来这就是老宋家的家谱。主人家为我们请出家谱,字迹规整清秀:宋珪,原籍徐州直隶二乡屯头村人,丙午年徐丞相下从军……多少年来,家谱就这么被恭恭敬敬地摆在这里,虽然在“文革”期间几经磨难,主人家仍奋力保护,因为这就是一家人的根。

当然,“我从江南来”的印记不光停留在小曲、传说和家谱中,而是渗透在每个人的血液里,镌刻在生活的各个角落里。当年,移民定居于此,自然条件的艰苦并没有磨灭他们对生活的希望,他们固守江南文化,把对家乡的思念倾注在服饰、饮食、建筑上,也使这里的文化精彩了起来。

羊永乡庄子村的王淑花知道我们要来,特意穿戴上了传统服饰。绿色缎面的旗袍式长褂,头上挽起高髻,插满银簪花,脚踩绣花鞋,铃铛耳坠子随着脚步叮当作响。待穿衣打扮停当,20岁出头的王淑花也似换了个人,从农家女变成了大家闺秀,端庄中透着娇羞。临潭人把这种装扮叫作“尕娘娘”服饰,娘娘就是年轻姑娘的意思,一如将奶奶叫阿婆,都是典型的南方语言。

仔细一看,原来这发式梳得独特:将头发分为前后两段,先将后边的头发梳起马尾,套入圆盘状的发髻套里,发髻最顶插上压簪,发髻周围则要依次插满“泡儿”和钗。再将前面的头发分为左右两股,分别向后盘入发髻,就在两耳边形成了两股弧形的发环,发环上也都插满了簪花和发卡,簪花上满是牡丹、石榴这样的吉祥花饰。现在,女方在订婚时通常会要求男方给添置一套绸缎质地的传统服饰,作为结婚当天的婚服。等女儿出嫁这一天,母亲都要亲手为女儿梳妆打扮,这一梳,就是600年,梳起的是母亲对女儿的不舍,更是临潭人对江南故乡的眷恋。

如今,只有在逢年过节、龙神会等重要场合,姑娘媳妇们才会穿上这种传统服装。平日里,老年人还常穿着改良式的宽松棉布长褂,头上包着毛巾。听老阿婆说,过去妇女都是三寸金莲,都穿着鞋头上翘的“凤头鞋”,后来妇女再不裹脚,鞋面绣花的传统却一直保留了下来。多少年来,女人的服饰在继承和改良中不断变化,也更适合这里的气候和劳作习惯。

在新城镇城背村的巷道里穿行,一座老宅就出现在眼前,飞檐雕梁,古朴典雅,屏风、厢房样样齐全。徽派的门楼和当地的土坯房在这里完美结合,想来过去也只有大户人家才盖这样的房子。

这座有着200多年历史的老宅如今已不再住人,王丽霞曾在这里度过美好的童年,记忆最深的莫过于奶奶口中那些书生和小姐的故事,故事里全都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的江南场景。这些故事就这样一代代地传下来,江南的习俗也从未断过。

说起临潭一带的建筑,就不得不提到临潭历史上的一位著名人物——麻娘娘。孟攀峰介绍,麻娘娘原名李金花,是李达的三女儿,生得国色天香,为了避人耳目,从小就带着麻脸面具,所以被人们称为“麻娘娘”。后来,李金花被明仁宗朱高炽选进宫做贵妃,可就在即将受封时,仁宗突然病逝。就这样,李金花返回了洮州。此后,她终日郁郁寡欢,幽怨成疾,不久就离世了。新皇帝念先帝之情,下令仍旧按贵妃礼仪安葬,并恩准临潭一带不论有无功名,都可按皇宫“一欠套”的式样盖房,正房可修5到7间,大门也可覆阴阳瓦,倒提柱,以显尊贵。后来,这种“一欠套”在临潭流行起来,成了当地民居的特色。

关于扯绳的集体记忆

临潭是一座因屯兵而有的城,屯兵文化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样式流传至今,深深影响着当地老百姓的生活。

“这一点从临潭一带的地名就能看出来。”临潭县县志办编辑敏建新告诉记者,地名多带关、营、寨,将队长称之为林长都是沿袭了军营的叫法。

在新城,每逢农历每月初一、十一、廿一就是集市贸易日,因最初的以茶易马在当时属军中交易,所以群众称之为“营”。渐渐地,十里八乡的百姓们也带着土特产到新城交易,“营”也越来越大。直到今天,这里的人们依然把赶集叫作“赶营”“跟营”。

但要说屯兵对临潭最大的影响,那一定是拔河比赛,也就是临潭人所说的“扯绳”。

临潭县县志办编辑牛玉安介绍,每年农历正月十四、十五、十六傍晚,临潭县城万人空巷,全县城、甚至周边县的群众纷纷赶来,以县城西门为界,分为上、下两半城,每晚三局,三天共战九局,一决高下。

可如果把扯绳当成普通的拔河,那就大错特错了。临潭扯绳中的“绳”,其实是重达8吨、长1100多米,主绳直径达14厘米的钢缆绳。为了让更多的人扯到绳,人们在主绳上又分出一根根辅绳,形成头连、二连、三连和连尾,他们给这种样式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双飞燕。

这么多的人,这么长的绳,怎么分出胜负,怎样保证安全?智慧自在民间,两队各执一绳,比赛前将“龙头”(即绳头)用大锤钉入大木楔连结两端,等到一方胜出40米时,就砸掉木楔,断开两绳,保证人员安全。

日子到了,人们蜂拥而至,攒了一年的劲儿就等着这三天。天上明月高悬,地上人声鼎沸,一千、两千……一万,人越聚越多,千余米的绳上再无一点余地。此时,炮声一响,号子声、呐喊声震天动地,整个县城被笼罩在脚下踩踏起的尘土里。老话说,谁赢了扯绳,谁就赢了来年的好收成,为了讨这个好彩头,男女老少们都拼尽了全力。

原来,扯绳就是从古代沿袭下来的一种军中“教战”游戏,当年,沐英在旧城驻扎期间,以“牵钩”为军中游戏,用以增强将士体力。后来,屯田戍边后,这种军中游戏就传到了民间。清光绪三十三年所修的《洮州厅志》中就有记载:“其俗在西门外,以大麻绳挽作两股,长数百十丈,另将小绳连挂于大绳之中,分上下两股,两钩齐挽。少壮咸牵绳首,极为扯之,老弱旁观,鼓噪声可憾岳,为上古牵钩之遗俗。”

2001年,临潭万人扯绳因其绳最重、最长、最粗,参与人最多,被载入上海吉尼斯大全。也因为与拔河的渊源,近年来临潭县承办了多项国家级、国际级拔河赛事,并被授予中国首个“拔河之乡”的称号。

临潭人聚在一起,只要谁起个扯绳的头儿,这话题就会一直持续下去,期间充满欢声笑语。的确,扯绳就是临潭人的集体记忆,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关于扯绳的故事。

1980年,在经过了漫长的“文革”时期,停止多年的扯绳终于恢复了。当年,牛玉安还是个10岁的孩子,他记得当时是一条200多米长的独绳,只能容得下两千多人参加,由于绳太短,很快就分出了胜负。第一年没扯过瘾,翻过年,县上按“老规矩”准备了绳,这一次扯绳给牛玉安留下了“气壮山河”的印象,此后扯绳的人一年比一年多。

李达的后人正谋划着续修家谱,新城镇正忙着筹备端午节的龙神会……600多年前,江南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他们有过失落、有过彷徨,但乐观的他们在这里重燃生命之火,世世辈辈辛勤劳作,努力生活。如今,一辈辈流传下来的不光是有关江南的记忆,还有对于生命的敬畏。

江南是故土,临潭亦是家乡,在这草原深处,江淮人家的故事仍在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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