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 黄三角里老鹳窝
□ 王金龙
“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古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这首歌谣在我家乡一带影影绰绰不知传唱了多少代，打小就记得“洪洞大槐树”这一意象，至于大槐树下是“老鹳窝”，还是“老鸹窝”，则闹不明白了。
今年盛夏，我又一次来到东营，赶赴黄河三角洲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没承想在那里见识了老鹳窝。在保护区的鸟类博物馆，工作人员介绍一种白色的大鸟，说是东方白鹳，已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属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近些年在黄三角安家已经繁衍了上千只，成为东营市的市鸟。
坐车乘船在保护区湿地穿梭参观，不时看到路旁或水中一排排高大的电线杆子上端都有草木搭起的鸟巢，工作人员介绍那就是东方白鹳的鸟窝，所谓“老鹳窝”。东方白鹳属于大型游禽，七八斤重，一米多长，双翅展开长有两米，飞起来非常美观。它们筑巢要找高大牢固的地方，一般的小树无力承载，故多将家安在高大的高压电线杆(塔)上，在旷野里远远望去鸟巢不显大，其实一般都有八仙桌那么大，用树枝木棍等层层搭起，重达上百斤。
这种貌似白鹤的大鸟自2005年首次发现在黄三角安家繁殖以来，好客的东营人像招商引资一样实施了东方白鹳繁殖招引工程，在湿地架设了一排排像电线杆子一样的人工巢架，专门让这些大鸟用以做窝安家繁殖。目前约110对东方白鹳在此繁殖，十几年来孵化雏鸟快到两千只了，这里成为东方白鹳最大的繁殖地，东营也被命名为中国东方白鹳之乡。
其实，鹳是一种非常古老的鸟类。《诗经·豳风·东山》就有描写：“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一个远征三年的男子，终于解甲回家，在细雨蒙蒙的归途中，他忍不住想象家中的情景：屋外土堆上白鹳在叫唤，而不知丈夫回来的妻子还在室内叹气。汉王粲《从军诗》“哀彼东山人，喟然感鹳鸣。”南朝宋谢灵运《撰征赋》：“岂初征之惧对，冀鹳鸣之在垤。”均是叙写征人思归的意向。苏东坡《石钟山记》里也写到鹳：“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至于唐人王之涣的名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写的则是登鹳雀楼的场景与感受。鹳雀楼在山西，洪洞县也山西，说明山西古时黄河、汾河流域生活着不少鹳鸟，大槐树下“老鹳窝”是有一定道理的，可能移民后裔在传唱过程中入乡随俗传成了本地常见的乌鸦即老鸹，才有了大槐树下“老鸹窝”这一说。洪洞县大槐树寻根祭祖园内有一处“老鹳窝”根雕，也模拟建造了鹳鸟群飞的老鹳滩场景。
在黄河三角洲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鸟类科普救助园，有五只东方白鹳在悠闲地漫步觅食。工作人员介绍，这些鸟儿是因伤而被救助的，飞羽受到伤害，很难再放归自然。它们脖子与头部长长的喙弯成镰刀状，不紧不慢地迈着八字步，两条大长腿像穿着红丝袜，全身羽毛皆白，只有翅尖和翅后缘为黑色，像穿着“白衣黑裙”，斜长的眼睑里圆圆的黑睛貌似在斜眼看人，显得非常高傲，其实这都是“无意”形成的生理特征。在湿地高高的鸟巢上看到的东方白鹳，则是成双成对，无论在孵蛋，还是育雏，都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派。飞翔起来，更是将蓝天白云做背景，驭风而行，自由而从容，令人无比艳羡。
工作人员说，欧洲也有白鹳，与东方白鹳属于两个独立种群。欧洲白鹳喜欢在屋顶或烟囱上做窝，很受西方人喜爱，被称为“送子鸟”，德国和立陶宛均把白鹳当作国鸟。我想，往早说了去，在诗经时代，这两个种群，说不定是一家呢。
回来之后，有个疑问一直萦绕于心：古人文章认为鹳不善鸣叫，梁陶弘景《本草经集注》说：“鹳，头无丹，项无乌带，身似鹤，不善唳，但以喙相击而鸣。”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也说，东方白鹳与鹤的区别之一就是鹳缺少鸣管这个生理构造，不能像鹤一样发出响亮的鸣叫。遇到入侵者时，它通过上下两个长长的喙急速拍打，发出一种“嗒嗒嗒”的响声，并伴随着颈伸直向上、头仰向后、两翅半张等动作。莫非这种拍打或者敲打的声音，就是苏东坡描写的“老人咳且笑”的声音，就是《诗经》里“鹳鸣于垤”的声音？这种声音，与同样在《诗经》记载的“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形成巨大的反差，以至于许多文人用鹤表达高贵贤孝的意向，用鹳作为似鹤而不是鹤的赝品的反面典型；鹤是高富帅，鹳成了草根。我就纳了闷了：既然鹳不会鸣叫，为啥老祖宗留下来“鹳鸣于垤”这种与“鹤鸣九皋”并列的千古名句呢？其实，困惑还不止此，《诗经》“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光鸟类就写了33种，但有些到底是什么鸟，比如争论了多少代的“关关雎鸠”中的雎鸠到底是什么鸟，至今仍是见仁见智的悬案。这里不妨看开一点：先人作诗作文用鸟儿就是个比照或比喻，所谓“赋比兴”的比，表达出那个意思就行了，不见得都过分当真。就像“老鹳窝”也好，“老鸹窝”也罢，表达的都是移民思乡不忘初心的心结。别把诗文当成科普书，或许就释然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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