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女童之死:凶手被指曾多次尾随女性 警方称其父母未包庇
小琪生前的画作。本文图片均由澎湃新闻记者 卫佳铭 摄
最多再有一百米,10岁女孩小琪(化名)就能到家了,但她却永远消失在了监控中。
5个小时后,父亲王久章在小区内一处灌木丛中发现了女儿的遗体:小小的身躯蜷缩在塑料袋里,身上有7处刀口,左眼上留着淤青……
10月20日晚11时,与小琪居住在同一小区的13岁加害人蔡某某在其家中被警方带走,他家后门距离遗体被发现处不过10米。被抓前的几个小时里,蔡某某曾在微信群内发布了一段“围观”家属发现遗体现场的视频,称“警察要来找我了”。
24日晚间,大连警方发布通告,称蔡某某到案后如实供认了杀害小琪的事实,因未满14周岁,未达到法定刑事责任年龄,依法不予追究刑事责任,按照法定程序报经上级公安机关批准,已于10月24日依法对其收容教养。
小琪的死牵动了这座深秋的海滨城市,悲伤的人们在案发地为她献上白烛和鲜花。还有小区居民表达了自己的担忧,据小区内多名女性住户称,此前曾遭到蔡某某尾随和骚扰。
正逢未成年人保护法修法之年,此案也引发了各界对相关问题的讨论。澎湃新闻注意到,26日审议的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修订草案中,包含学界和民间呼吁已久的分级预防和细化教育矫治措施。
最后一声“再见”竟成永别
10月26日,小琪的遗体尚未火化,沉浸在悲伤中的王家人度过了难熬的头七。39岁的贺美玲如今深陷自责,她觉得如果10月20日当天没有因午睡错过丈夫的电话,女儿可能就不会出事。
10月20日,是个星期天,贺美玲和丈夫王久章如往常一样,凌晨三点多就起床出门拉货,直到中午才回家给刚起床的孩子们准备午餐。那天,贺美玲做了小琪和哥哥最爱吃的红烧黄骨鱼、千叶豆腐。
夫妻俩从2007年迁居到大连市沙河口区西苑花园,他们在小区内经营着一家蔬菜水果店,店名叫“好运来”,因为人和气,小区内大多数人都跟他们相熟。
贺美玲告诉澎湃新闻,他们的老家远在内蒙古呼伦贝尔。2005年,一家人迁到大连。两年后,家里购买了西苑花园小区的房子。为能在异乡供养一双儿女,王久章在外找了一份开挖掘机的工作,周末时帮忙妻子照顾蔬菜店的生意,女儿出事那天,他一直留在店里照看。
午饭过后,小琪照例去美术班学画画,出门前,她跑到贺美玲跟前,让母亲为她梳上小辫儿。贺美玲说,女儿虽然年纪小,但十分听话懂事,平时她店里生意忙,小琪都是自己梳头上学。
梳好头发,大约1点不到,忙碌了一早晨的贺美玲感到一股困意袭来,她走进里屋躺下,朦胧中看到小琪披上一件红色的夹克衫出了门,临走前她还问了一声:“妈,外面冷不冷?我去上课了,再见。”
两个半小时后,贺美玲被枕边震动的手机吵醒,睁眼看到了丈夫20分钟前打来的数个未接来电,她惊觉:下课已半小时了,小琪却还没到家。
王久章说,小琪学画画的美术班离家不远,步行最多只需要15分种,女儿一般会先到蔬菜店里把画笔和书包放下再回家,那天他却一直没有等到她,他赶忙联系妻子,可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贺美玲向澎湃新闻回忆,当天午饭后,小琪曾经拿着她的手机玩游戏,为不影响正读初三的哥哥写作业,细心的女儿把手机调至了震动模式。
意识到女儿“失踪”了,夫妻二人开始疯狂找寻。他们调取了小区多处监控视频,最终在小区内某个路口商铺的门前监控中看到了小琪最后的身影:10月20日下午3时20分,身穿红衣的小琪经过距离案发地蔡某某家仅50米的路口。
澎湃新闻在现场看到,该路口距离王久章的蔬菜店也不过100米。贺美玲说,如果不出意外,小琪再走三五分钟,就能到家了。
但小琪却再也没能回来。等到王久章再次见到她时,小琪被人装在塑料袋内扔在小区一处灌木丛中,已经没了气息,身上的红色外套被鲜血浸透,脸上还带着伤,下身裸露着。
贺美玲奔到现场时,警方已经拉起警戒线;她太后悔自己睡过了头,没去接孩子放学,一声“再见”竟是永别。
小琪在美术班上课时,老师为其拍摄的照片。
警方:加害人父母未参与未包庇
小区内发生了命案,一时人心惶惶。
案发当晚,警方经现场勘查和走访调查后,很快将嫌疑人锁定为该小区13周岁的男孩蔡某某。10月26日,澎湃新闻在现场看到,蔡家后门距离遗体被发现处仅10米,路面上至今仍能看到几行斑驳的血迹。警方通报显示,蔡某某在被带走的当晚就供认了杀害小琪并且抛尸的行为。
贺美玲告诉澎湃新闻,蔡某某和小琪哥哥就读同一所学校,今年初二,因为常来蔬菜店买葱,有时候也会跟他唠上几句。在贺美玲的讲述中,2018年,蔡某某母亲曾向她打听小区内有无靠谱的托管班,贺美玲推荐了小琪和哥哥所在的一家,但是蔡某某去上了一个月就没再去了。
今年12岁的廖辉(化名)曾与蔡某某一起上托管班,同时也是蔡某某低一年级的校友。他告诉澎湃新闻,蔡某某经常不去上课,有一次老师差他去蔡某某家喊他,他在门口听到“屋里有奇怪的声音”,但是敲门却久无应答。廖辉还说,蔡某某的学习成绩不太理想,“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在学校时还总喜欢看女同学。
贺美玲说,在出事前,她曾几次在晚上9点仍看到蔡某某在小区内游荡,她还曾善意提醒,“我说孩子啊,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搁外面儿瞎溜达啥。”但蔡某某并未理会。
王久章称,事发的20日下午3点左右,蔡某某曾走到好运来蔬菜店问他,“小琪去哪儿了。”王久章回说,她去上美术班了。等到王家人在四处找寻时,蔡某某大约在4点半时又碰上过王久章,还问了句“你们女儿找到了没,神态毫无异样”。
贺美玲说,为小琪尸检的法医曾告诉她,女儿身中7刀,其中有一处为致命伤,死因是失血过多而亡,但并未遭到性侵。截至发稿前,家属尚未收到正式的尸检报告。
小琪的亲属质疑:蔡某某如何独自一人完成杀人抛尸清理现场等行为;且事发当时为星期天,蔡某某的父母是否在场或从中参与。
有媒体报道称,蔡某某与母亲曾将沾血的衣物拿去当废品变卖并遭到拒绝,26日,澎湃新闻找到了当日在小区收废品的郭海(化名),他否认了这一说法,并称20日下午5点,蔡某某确实和其母亲拿着废纸箱和几个矿泉水瓶去卖,但没有其他物品。
蔡某某的母亲庄某某在大连某购物中心经营着一个售卖海参等水产干货的摊位。对面摊位的摊主告诉澎湃新闻,20日当天庄某某和往常一样出摊,市场上生意不好,“当天她在摊位上看了一下午手机,4点左右收摊回家。”
澎湃新闻注意到,从庄某某摊点到其家总距离接近5公里,且这一路时常拥堵,驾车约需半小时。
针对案发时蔡某某父母是否在场等问题,澎湃新闻26日向大连市公安局求证,相关负责人回应称,其父母确实未参与,且不存在包庇,“如果真的存在这些情况,我们没有理由去袒护,也早就在通报里一并说明了。”
该负责人还表示,因为案件的受害人和加害人均系未成年人,依照《未成年人保护法》规定,具体的案情细节不便再对外透露,“从受理、办案到做出收容教养3年的决定,整个过程都是严格按照规范,经由省里审批的。”
王久章发现小琪遗体的灌木丛
小区多名女住户称曾遭蔡某某尾随骚扰
大连市公安局同时向澎湃新闻证实,蔡某某确实出生于2006年1月,作案时距离《刑法》规定的最低刑事责任年龄相差不到三个月,依法不追究其刑事责任。
而案发小区的居民们发现,危险在小琪被害前就已有征兆:小区多名女性住户反映,自己曾遭到蔡某某的跟踪尾随,甚至有人被他掀过裙底。
小区居民刘玫(化名)25日晚间告诉澎湃新闻,今年春天某日,她下班回家时,曾被蔡某某尾随至楼道里,在经过楼梯转角时,她瞥见了跟在身后的蔡某某,“当时还不知道他是谁,看着是一张孩子的脸,但个儿很高,1米7多,也很壮。”见刘玫回头望着他,蔡某某立马问:“这里是几号楼?”刘玫反问他:“要干啥?”蔡某某便转身跑了。刘玫说,当时以为只是个孩子的恶作剧就没在意,直到凶案新闻曝光后,她才发现,当时跟踪她的人正是蔡某某。“现在想起来都脊背发凉。”刘玫说。
刘玫的遭遇并非孤例。另一位27岁的女住户也讲述了自己三次被蔡尾随的经历。邻居用手机现场拍摄的视频显示,该名女住户自称蔡某某首次跟踪时曾拍其肩膀,主动帮她提东西,并同样提问“这是几单元楼?”第二次被跟踪时,女住户用手机拍下了蔡的脸,事后,她和丈夫曾在小区内撞见过蔡某某,丈夫还“口头教训”了他一顿,之后便没有再犯。26日,澎湃新闻尝试电话和短信方式联系该名女住户,但未获得回音。
另有三名案发小区的住户告诉澎湃新闻,今年8月,曾看到蔡某某在小区内对一名成年女性“动手动脚”,其中两名男性住户称,他们曾一起为这事“撵”(赶走)过蔡某某。
但这些似乎都并未奏效。案发小区内一商店的老板阿青(化名)告诉澎湃新闻,曾有一位被蔡某某骚扰的女孩的母亲报过警,然而之后并无下文。阿青说,蔡某某从派出所出来后曾去他的商店买东西,还对其说自己是冤枉的。他曾跟蔡某某父母说过孩子的情况,“他父母都不管。”
蔡某某是否曾因骚扰女性进出派出所,对此,大连市公安局相关负责人对澎湃新闻表示,尚未掌握这一情况。根据贺美玲提供的蔡某某在同学微信群的聊天记录,他曾在警方侦查现场时在群里发言称:“老子好不容易从嫌疑名单出来,又进去了。”
蔡某某对女性的“捕猎”让小区居民心生不安,尤其是家中有女孩的父母。一位母亲告诉澎湃新闻,出事后她再也不敢让孩子独自回家,甚至把朋友圈内的孩子照片都删掉了,也不敢用女儿的照片做头像,生怕“被别有用心的人惦记。”案发地周边几栋楼的居民则在考虑搬家,另寻住处。“他收容教养3年出来,能改好吗?万一再做坏事,怎么办?”一位居民说。
小琪家中墙壁上张贴的奖状
人大常委会委员:未成年人严重犯罪重复犯罪不应轻罚
小琪被害后,对于蔡某某父母的职业和家庭背景,小区内也流传出多种说法,有说父亲是摆烧烤摊的,抑或是在烧烤店给人打工。有媒体报道称,有人看到蔡某某和父亲一起在家中看淫秽视频,对此,蔡某某舅舅回应称“谣传他看黄片是扯淡。”26日下午,他向澎湃新闻发来短信,表示其常年在外地,对家中的事并不了解。
小琪舅舅还说,小琪遗体刚发现时,蔡某某舅舅还曾在其微信朋友圈下面留言,说“这个人有病,拿人家孩子生命干嘛啊,这个人真该死。”等到警方带走了蔡某某以后,他便再也联系不上蔡某某的舅舅。小琪舅舅说,蔡某某舅舅一气之下把外甥拉黑了。
目前,可以从官方获得证实的是,蔡某某父母的文化程度都不高,平时对他确实疏于管教。
不过,也有正面的声音。和蔡某某母亲在同一市场摆摊的店主告诉澎湃新闻,在她印象里,蔡某某父母都是挺好的人,老实本分,庄某某时常跟她提起儿子蔡某某,“总说她儿子好。”自从蔡某某被警方带走后,再也未见他家有人回来过,家里的灯却一直亮着。
10月26日,小琪的头七,亲属们将她的黑白遗相高挂在蔡某某家的窗框上,地上堆满了前来吊唁的群众送来的黄白色鲜花和蜡烛。王久章把小琪的一件粉红色羽绒服和纸钱一同烧了,贺美玲跪在一旁,双手抚摸着写有女儿名字的花篮,哭成泪人。
小琪头七,母亲贺美玲含泪来到案发现场祭奠。
贺美玲说,对于无法追究蔡某某刑事责任的结果,他们无法接受,已聘请律师,但是暂未考虑提起民事赔偿诉讼。
小琪之死在网络空间再次引发了围绕未成年人保护法展开的针对是否应当降低起刑年龄、收容教养是否有效等话题的热议。
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罗翔此前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称,他主张降低刑事责任年龄,至少可降低至十二周岁。罗翔认为,民法总则已经将无民事行为能力年龄从十岁下调至八岁,“正是考虑了社会生活的实际需要。”
中国青少年法律援助中心主任律师佟丽华则认为,下调起刑点只是一种相对简单的选择,要从根本上有效控制犯罪,应建立更为完备的教育矫正体系。
依照刑法规定,因不满16周岁不予刑事处罚的,责令家长或者监护人加以管教;在必要时,也可以由政府收容教养;已满14周岁、不满18周岁的犯罪少年被判处徒刑或拘役的,由少年犯管教所管教。
佟丽华坦言,从法律层面而言,对于未满14周岁、涉嫌刑事犯罪的青少年教育矫治,确实存在制度空白,他呼吁加快修订《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进一步明确“青少年接受收容教养,由哪个政府部门决定、在哪收容、如何进行”。佟丽华建议,在各省份建立集中的未成年人教育矫治中心,由司法机关通过一定的司法程序对违法犯罪的未成年人进行收容、教育。
据人民日报10月27日报道,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四次会议10月26日上午举行分组会议,审议未成年人保护法修订草案、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修订草案等。在分组审议中,多名与会人员提及未成年人的严重暴力事件。郑功成委员表示,如果没有刑事责任和刑法处置,不足以震慑。对未成年人不光是预防犯罪的问题,还要有惩治犯罪的内容。李钺锋委员说,对于未成年人严重犯罪和重复犯罪的,不应该再减轻处罚。
澎湃新闻注意到,26日审议的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修订草案中,包含学界和民间呼吁已久的分级预防和细化教育矫治措施。
“如果能够推动法律的修改,小琪才算没有白死。”祭奠的人群中传出这句话。
回到家中,贺美玲整理出小琪生前的画作,共有厚厚的好几沓。贺美玲说,美术班的老师总夸小琪,说她极有天赋,长大了能往艺术方向发展,她也从不吝啬对女儿的教育投入。“淇淇最近在学素描,刚学会画五官,还没学会画人,人就没了。”
小琪最后的素描作品
成册的作品集里,有一张小琪画的太空飞船,画面上一共有四个人,她用稚嫩的笔体在画稿旁下:“长大要成为一个飞人,这样就能去看我们的地球道地(到底)有的(多)大。”
遗憾的是,她再也无法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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