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摘 黄河口的庄稼(节选)

农村大众报 2020-04-15 15:56 大字

郭立泉

与一坡庄稼

深情对视

太阳,在夜色中洗浴完,爬上苍梧的巨枝,不紧不慢地晾干身子,准时光临黄河口的大地。四百万年了,黄河这条世界上含沙量最大的河流,以律动之姿向渤海作着垂线,每年都要把十六亿吨泥沙抛入渤海。当它深情地回望一眼北中国的土地,一头扑进大海的怀抱,身后淤积出的处女地,每年一盘点,都要以万亩计。在这片地球上最新鲜的原野上,太阳伟大的巡幸日复一日,永不失约。数不清的庄稼开始以身相许,数不清的草木欢呼雀跃。

在历史的远点,爷爷正与一坡植物深情对视,它们优美的丰姿、饱满的果实和馨香的气味,让爷爷的目光温柔而执着。它们有着一些妙不可言的名字——谷子、麦子、大豆、高粱、玉米、水稻、绿豆、白豆、小豆、芝麻、花生、地瓜、豆角、南瓜、冬瓜、白菜、萝卜、棉花——这些上苍赐予的尤物,奉养着百姓苍生,快意生长在这片不断延展的土地上。

在黄河口,在利津县付窝乡探马桥村的西面有两条河沟——一河子、草桥沟,两条沟中间的土地,乡亲们叫河子西。河子西,这是一个多么丰饶而富有诗意的名字。就在这片土地上,百草丰润,群穑茂然,万虫欢唱,狐兔撒欢。

探马桥是由前探马桥和后探马桥两个自然村组成的。现在的人都图省事,连叫个名字也使懒,前探马桥就叫成了前桥,后探马桥就叫成了后桥。我们前桥村的地都在村西头。出村过了一片不大的碱场地,就是能长庄稼的西大井了。一听西大井的名字就知道,这里有一个水井。沾了这个水井的光,前桥村就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菜园。如果你以它为圆心,以百十步为半径,就画出了我们村的瓜菜园。这里永远是我童年最有诱惑力的地方,还没等瓜熟,在那片紫穗槐的掩护下,我们一群小光腚猴一次次向着瓜园匍匐前进。看园的尚八爷的鼾声真真假假,很多时候,我们还没得手,就被採着耳朵从瓜地边上提溜出来。瓜园的南边是一条东西向的沟,向西一直通到草桥沟。沟南边是我们称作配套方的水浇地,那可真是个好地块啊,种的麦子一镰下去割不透。沟北面是插花地,依次是六十亩的高老三地块,四十亩的郭成义地块,再往西是片碱场地,碱场地再往西就是一河子沟坡上大片的荒场,茅草、蔓草长得又高又密,这里长虫也多,孩子们一般不大敢走这里。爷爷领着我去这人迹罕至的地方,说草越厚的地方好东西越多,你看这些蘑菇,都是打雷震出来的,你看这些老鸹枕头,又大又嫩,正好吃哩。我在爷爷的絮叨声中,欢快地摘着老鸹枕头,脚下突然飞起一只鸭兰,吓了我一跳,我叫道,爷爷,鸭兰!还有鸟蛋!爷爷看了看窝里的四只鸭兰蛋,又指了指空中盘旋凄叫的鸭兰说,你看把它急的,它孵窝孩子不容易,别动它呀,河子西不能少了鸭兰叫。说着领我走进了河子西大片的河沟地。

爷爷曾是河子西当之无愧的王!

满沟的庄稼簇拥着他,遍野的生灵呵护着他,成群的鸟儿环绕着他。有事没事爷爷喜欢在河子西转悠,奶奶说你看你爷爷背着个手在地里转的样子,多像个领导干部。爷爷胡子就会一翘一翘的,好像说是啊是啊,腰板也挺得更直了。

在他那一辈十四个郭家老兄弟中,爷爷排行老大,本字辈,用温良恭俭让的第一个字为名。人如其名,爷爷温良和善,老老少少都喜欢他。爷爷生于1911年,经历过大清、民国、新中国,兵荒马乱的事见得可真不少,但除去闹鬼子那几年,他一辈子都在侍弄河子西的庄稼。奶奶是利津县盐窝镇尚氏人家的缠足女子,嫁到我们家后爷爷给起了个挺有学问的名字,叫尚芝芸。奶奶踮着小脚,为爷爷馇了一辈子的小米稀饭,生了我大爷、我爹、我四个姑共六个孩子。爷爷喜欢喝小米饭,端着个大海碗说,你奶奶馇的小米饭熬得上火,就是好喝,然后呼啦啦喝一大口,好像验证一下。

爷爷虽然不会说“朝耕及露下,暮耕连月出”,但他好像种地有瘾,带着月亮荷锄归来是常有的事。爷爷种地很讲究,耩地之前,总要把地耙得平平整整,他说麦子不怕草,就怕坷垃咬,人不能糊弄地,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啊。他个子高,嗓门大,一说话就像和人吵架,六十多岁时,我老远还能听到他吆喝牲口的声音,穿过一片片庄稼地传过来,那声音浑厚辽远,底气十足。从我穿着红肚兜开始,爷爷就好带着我去河子西,那里有许多好吃的等着我,洋茄子、枸杞子、老鸹枕头,这些野生的果子我一弯腰就能摘到;想吃花生地瓜,得爷爷亲自去扒,他怕我扒了那些还没熟的,糟蹋了庄稼;想吃烧熟的东西,就得等爷爷在谷子地旁点起堆火,燎豆子、烤玉米、烧蚂蚱的香气弥散开来。单身汉小懒倌赶着一鞭羊过来了,鞭子甩得啪啪响,还念叨着:

“前桥,后桥;

季家屋子,薄家窑。”

爷爷一边往火里添着谷秸,一边说馋猫鼻子尖啊。小懒倌嘿嘿笑着直接来到火堆旁,用鞭杆拨拉出一块地瓜抄在手里。爷爷说别烫着呀,潮巴蛋。小懒倌仍是嘿嘿笑着,两只手倒腾着烤地瓜,唱着撵羊去了:

“小小子,坐门墩。俺娘不给俺说媳妇……”

爷爷对我说,长大了给你说个谷子一样的媳妇,然后指着河子西说,看,这些谷子全是我们村的。听到爷爷这句话,一坡的谷子点头称是,密密实实的谷子上,那些鸟儿笑得花枝乱颤。

爷爷最疼我,喜欢让我骑上他的脖子,在村里转悠,看大戏,赶年集。赶付窝集时,要经过汪二河、崔家庄、崔范三个村。这三个村和我们村同属于一个大队,共分成了五个生产队。赶集的路上,爷爷驮着我边走边念叨:

一队里穷啊,二队里富

三队里穿着豁裆子裤

四队里喝面汤

五队里趴在锅沿上

虽然那年月各个队里都穷,但他念叨起来,还是恣得好像我们四队跟整天真的能喝上面汤一样。

爷爷还有一项发明温暖了我一生,一到冬天,就喜欢把我的光身子包在他棉袄里,把我的两条小腿扎进他的老棉裤腰里,我和爷爷脸靠着脸胸贴着胸,有时爷爷手伸进怀里摸一下说,嘿,小鸡这么硬!指望你种地守祖怕是不成。这时我顺便把尿撒在爷爷裤筒,爷爷就会咧着豁了门牙的嘴,说童子尿热烘烘,那捋山羊胡在冬天的风里抖个不停。现在,爷爷已长眠在河子西,老人家坟前的那棵树,已过了三十八个清明。

亲亲的

河子西

河子西,是我生命中的应许之地。它在草桥沟和一条老河的中间,有红土也有沙土。老河的东边地碱,而河子西却是难得的好地,种啥啥长,满洼的庄稼翻波涌浪。这里是前桥村庄稼的集散地,是我童年的游乐场。

或许幸福本来就不需要广袤无边,只需要河子西那么大的地方。

扛上锄头的感觉真的不错。刚一出村,蝴蝶就跟上了我,要和我一起去看我的庄稼。布鞋踩在河子西的小路上,踏实而欢快。路边的蔓草上,两只螳螂正在配对。我蹲下身子看了一会儿,它们爱得忘情,连理都不理我。我荷锄前行,一路的庄稼夹道欢迎。为体现公平,我乐意在每一种庄稼前逗留一会。我走到哪里,哪个防区的蚂蚱就蹦来蹦去。蝈蝈伏在草叶上吹着长笛,蟋蟀趴在草荫下打着拍子,翠鸟在苇尖上跳着芭蕾。

我对这种欢迎仪式非常满意,风裹着庄稼的清香吹来,我解开扣子,打开青春的身子承接着黄河口无忧的风。河子西的云朵走得很慢,天空那么蓝,空气那么爽,仁厚的大地妙笔生花,丰润的庄稼硕果满枝,——真喜人。

庄稼们搔首弄姿,我无法拒绝。蚂蚱们长长的复眼透着灰亮的光。河畔的土拨鼠东张西望,云雀在空中唱着二簧调,头顶的燕子们花言巧语,——真欢畅。

和一颗玉米眉目传情,与一株谷穗韵味悠长,看一只豆虫在叶子上极速逃遁,一颗少年的心随一枚草叶心旌摇动,——真带劲。

在雾的清晨检视我的庄稼,任露水打湿我的裤角,那凉湿的感觉沁人心脾。趟起一路飞虫,看蚂蚱安子从这个草枝努力跳向另一个高枝,激动的稗草在风中乱颤,——真好玩。

蜜蜂随心所欲地经停一支支蜜蕊,蝴蝶不受任何指摘的拈拈这朵花、惹惹那棵草,随意让玉米在静夜中拔节,任少年维特的思绪笼上原野,听遍野的纺织娘活络着在夜幕下求欢,——真漂亮。

沙沙沙,一种美妙的声音由远渐近,雨落在庄稼的青枝上,不同的庄稼发出不一样的欢鸣,所有的穗子都欣喜,所有的叶片都唱响,一地翠绿的嘴巴都在深情诉说,玉米头顶秀美的红缨,高粱叶吹出悠悠的长调,不管我愿不愿意,轻轻漫上我的脑门,又幽幽地散开去,——真好听。

任深秋的风摸上我的屁股,眼看着婆婆丁的花絮离我越来越远,飞到梦的天边,——真惆怅。

每次来到河子西,我都有一种久违的温馨,时间越长这种温馨的感觉越浓。站在河子西的沟堐上,望着乡恋缠绕的前桥村,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的河子西,这庄稼诸神巨大的婚床。在这个我梦想长出浅芽的地方,不但有庄稼,还有许多东西长在我的记忆里。那些不用照料就兀自茂密的草们——茅草、热草、节节草、蒿子苗、福子苗、曲曲菜、灰灰菜、吐噜酸、谷莠子、苍子棵,还有那些喜人的动物们——刺猬、黄鼬、仓老鼠、地猴子,还有那些虫字旁的——蟋蟀、蚂蚱、蚂蚁、蚯蚓、蜥蜴、蜻蜓、蝴蝶,还有那些不见天日的蛴螬、蝼蛄,在河子西这片原野上,它们共生共存,和满天星斗、一地庄稼乐享天年。

河子西,是爷爷传给我的调色板。我要在大地上调出五颜六色的乡愁,给爷爷看。我的乡愁地瓜一样的沱红,高粱一样的深红,玉米一样的深绿,小麦一样的金黄。我要回家,去寻找故乡的月亮。月亮啊,你这贴在故乡胸口的一枚纽扣。牵着我回家的,是草桥沟边上的那片庄稼。那缕月光下的庄稼们举着肥绿的手掌,发出深厚的欢呼。我每一次归乡,庄稼总是远远地迎到我村外,一路招摇,摇出我满眼的泪水;我远足时,庄稼又一路相送,用沙沙的离曲,牵着我的衣襟。

(节选自山东文艺出版社《黄河口的庄稼》,已获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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